新政出師未捷,中書門下兩省紛紛進言此策過于冒進,不利民生,加之新帝登基初期事繁,于是改稻的事便不了了之。
要說新政傷農,出現侵占田產壓榨百姓的事,其實在前期由朝廷委任專員監察管理,這個問題全然可以解決。而提高絲綢產量后江南富庶,充裕國庫,長遠來看是利大于弊的。
問題的真正所在,是當地府牧守成不愿改革,怕動了自身的利益,所以推行不開。
就說這各地的絲稅,當真如呈到戶部的賬冊那樣筆筆透明嗎,江南六個織造大州以揚州為首,互通往來,這里頭的水深著呢。
只不過先前朝廷一直騰不出手來清查,而今梅長生掛了這場硬仗的帥,第一塊繞不過去的硬骨頭便是阜州。
“殿下放心,”梅長生道,“臣心里有數。”
宣明珠看著他,這人素來報喜不報憂,自然到了何時都“心里有數”。
那兩個淡青的黑眼圈,還在他臉上掛著。
她又想起那日他自比張浹年,還有對他那九曲心竅的猜測,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慧極必傷四個字。
她眉心若蹙,捻指輕嘆道:“此策利國,大人任重,你的能力自然不消說,可真要有什麼為難處,也不要自己挺著,可同我說,我幫不上忙還有陛下。”
想了想,她又道,“這麼著,我想著在驛館歇過一天,留下一半人手給大人,我帶三個孩子先下揚州探望梅夫人,也免得大人后顧不及,左右分心。”
她心里對于皇帝讓梅長生去削整梅家的事,始終懷有一點同情與愧意,知他是孝子,故有此提議。
不料梅長生想也沒想便搖頭,“不妥。”
宣明珠被他不假思索的強勢唬了一下,鬢邊的葡萄流珠微動,發出珰然聲響,詫然抬頭。
卻見對方目光溫潤地望來,對她解釋道:
“原本便是臣打算自己帶著寶鴉南下的,如今勞動了殿下同行,但臣這一路一直是以沒有殿下隨行的情況下,要求自己照料好子女。
“臣,不能一直依賴于殿下安排周全,總要盡力學做一個更合格的父親。臣能做好公事,也會兼顧家事,還請殿下拭目以待。”
宣明珠聽后沉默半晌,忽伸出兩根手指頭,朝他晃了晃,“這是你第二回 駁我了。”
面上卻無生氣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
梅長生還沒說話,寶鴉耳朵尖跑出來,站無站相地隨落地罩的圓月木槅而靠,撅著小屁股,把自己柔軟的身子凹成半個弧,眼神亮晶晶:
“那爹爹晚上還能早點回來給我講睡前故事不?”
梅長生張張嘴,還是沒等開口,宣明珠又道,“你父親今日有應酬,晚上……”
“能回的。”梅長生終于插進話頭,也不知是對誰保證,清朗在眉,柔楚在睫,“我會早點回來。”
他既這麼說了,宣明珠便沒再堅持。
于是梅長生回房換了身玄青色的便服,將及晌午時,便帶了余小七等幾人去太和樓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后頭照應些。”
*
江南的氣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長生此日便未罩斗篷,一身輕絲錦服,襯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樓前,早有幾位當地秩吏敬候,個個身著阜絲綢服,華麗富氣。
見了這位朝廷派來的梅巡撫,他們臉上有愕色一閃而過——雖則對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聞,眼前之人卻仍是出乎他們意料的年輕俊逸,不像油滑持重的京官,倒似哪家貴介公子。
再一琢磨,他不正是江南第一族梅家的嫡長孫麼,互相打個眼色,忙趕前見禮。
“下官等見過梅大人。大人當真龍姿鳳表,此番路途契闊,有失遠迎,州牧大人略備薄酒,已恭候多時了,請,請。”
梅長生神色清謖,略略頷首致意。
他觀顧酒樓兩傍,見隔壁是一間客流很盛的點心坊,新出屜的糕餅甜香飄蕩而出,目光微動,道聲稍等。
當地官吏大眼瞪小眼,只見這麼個風姿矜貴的人物邁步走到那鋪子,問點心怎麼賣,什麼點心好吃,哪樣是甜的哪樣是酸的,問明后選了幾樣,請店家包得精致些送去下榻的驛館。
幾步路的功夫,此事便傳進了二樓雅廂的楊青昭耳里。
這位年過半百的阜州牧面對一大桌酒菜,與邀來坐陪的當地絲綢富商互相對視,捋著黑白摻半的胡須狐疑道:
“這位巡撫大人什麼意思?點心,打包,莫不是暗示我們吃不了兜著走 ?”
一人沉吟道,“正菜之前要點心,這位大人的胃口怕是不小。”
這廂兀自驚疑,梅長生已款款然上得樓來,進門與楊青昭寒喧過后,目光不動聲色地巡視一遭。
這一桌非官即富的人物,其他深淺一時看不出,卻皆似有海量的人。
果然,眾人將梅長生讓上主位,開席后先恭維著輪番敬了一巡酒,而后便是真正的“酒”宴。
什麼酒烈上什麼,哪壇斤重上哪壇,但凡梅長生略提一句稅冊,那觥籌又源源不絕地敬上來了,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可謂是登峰造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