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梅鶴庭不言聲了,目光幽稠, 用口型呼出兩個氣音:回家。
嫣紅薄唇一啟一合, 無聲, 卻有色。
宣明珠再無疑了,心領神會間, 臉頰騰地熱起來。
醉白樓生意興旺, 哪怕有面小屏扇隔著, 周圍仍充斥著食客觥籌聲,她不明白, 一個從前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挽下胳膊都要臉紅不自在的人, 到如今大庭廣眾之下讓她臉紅, 他中間都經歷了什麼?
宣明珠別頭揪了揪耳垂,忍住啐他的沖動,繃臉道,“大人去忙吧。”
梅長生含笑把她勾回來,目光黏著她。
“我不忙。”
話音未落,姜瑾急步從門口進來了,他匆匆向酒樓內掃一眼, 見樓梯口的屏風座間露出一角玄紫風衣,沒有多想便走去道:
“公子, 彧三公子約您去三省齋,去西北的人選有章程了——”
他走近,聲音戛然而止。
姜瑾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公主, 那一瞬公子側目睨他的眼神很不善。
“卑職……見過殿下。”姜瑾硬著頭皮禿嚕一句,覺得這事兒不能賴他。
其實梅長生自己也知道,選學士去西域傳播漢學是大事,原是他托的梅彧,于情于理都不能晾著人家。
嘴角微撇,拉住她的那只手卻沒舍得放。
宣明珠被臂彎里的那只手鬧得癢,神情繃不住了,失笑拍拍他,“行了,我原本打算著今日大人料理何務,若無不便的,我便跟著大人一道看看。梅大人,方便嗎?”
她細密交織的長睫一眨,很有勾人心魄的味道。
梅長生這才察覺,她今日穿著一身風格不顯的烏衣,再戴上條黑襥巾,玲瓏身段,唇紅齒白,可不便是個機靈小書僮的樣子麼。
枉費他的一顆七竅心肝,見她則亂,竟到此時才明白過來。
姜瑾在公子臉上瞧見了笑模樣,大松一口氣——公主殿下仁慈,救他于水火啊!否則他打斷了公子的好事,回頭公子非找他秋后算賬不可。
路上,梅長生告訴明珠,那三省齋是梅家辦下的一所私塾,旁支繁多的諾大世家,雖然都姓梅,但有富就有貧,此孰便是收納家資不裕的外支子弟習學課業的所在,以傳承梅氏詩禮傳家的古訓。
梅彧是三省齋館長,在本家行三,梅長生叫他三哥,曾有同窗之誼,關系親厚。
在書齋門口,梅彧迎著了梅長生,他看到這位族弟身邊帶著個生面孔,貌似客卿身份,素衣不掩其華。一眼望去,不禁便被他那枚眉間痣吸引。
梅彧心思流轉,忽然想到什麼,驚然收回視線,不敢胡亂揣測,比手請梅長生入內。
二人都是莊謹之人,入軒坐定,無須寒暄,就事論事。
宣明珠則順著梅長生身畔的椅子坐下,樂得無人搭茬,安然把自己當成旁聽者。
梅彧取出他挑選的赴北名單,娓娓道來到達西域后籌辦學會的計劃。梅長生傾聽。
他自從邁進屋門,便未看過身旁的宣明珠,側臉全神貫注,認真談著事。
只是趁三哥話語間隙,垂袖捏一捏女子放在桌下的手指,怕她無聊似的,輕一下重一下,臉孔卻朝向梅彧,認真問道:
“與西北都護府通過信了嗎,有幾位夫子愿意同往,這一路上學子的安全如何保證?”
梅彧受命此等大事,自然已有全盤詳盡的考慮,一一回答。
談到最后諸事敲定了,梅長生長舒一口氣,起身抖雙袖葉揖深躬,“此事多勞族兄,三哥幫了長生大忙,長生感佩于心。”
梅彧回以揖禮,“賢弟客氣了,平心而論,兄不止為弟,亦為自己。留在梅家,頂天便是一個館長的造化,到那紫塞青天,人見其風沙苦寒,吾見其云高霜烈,天下止有不愿教授之師,無不可教化之人,西去,未嘗不可有一番作為。”
他說罷向他身邊微弋目光,微笑著告辭。
宣明珠瞧著此人離開的背影,暗自點頭。她被他方才那番話激蕩心神,心想梅家風骨,不盡在本宗,也不必盡在本宗。
正出神間,眼前多了一對幽黑的眼睛,他俯身壓住她座椅兩側扶手,鼻尖往前抵,盯著她不點而朱的唇,氣音咻咻:“好了,忙完了。回家。”
膩聲膩氣的唇舌,將方才那派莊肅風度一筆抹倒。
宣明珠沒想到他還惦記著這檔子事,嘆為觀止,逼仄中,昂著纖秀如玉的頸向后仰面,笑話他:“梅大人你定是悄悄去梨園學過蜀地變臉。”
“謬贊。”梅長生含蓄莞爾,門忽而從外被推開,“長生,方才我忘了說——”
梅長生瞬間直起身,慌忙間撞上身后的太師椅,椅子腿在地面蹭出粗戛的一聲,卻還不忘轉身遮住身后的人。
咳一聲,他一本正經道:“三哥,何事?”
梅彧的臉比他還紅,呼地又把門闔上了,話音綽綽在外廊遠去,“改日再談,改日再談。”
梅長生后腰窩子被使勁捅了一下。
他笑。
出學館的步履便有些急切了,馬車在階下不遠處等著,宣明珠發覺他幾乎緊挨著自己走,只差一個抖擻就能把她攏進風裘里。
將及上車,姜瑾來報,說臨安和蘇州要入洛陽國子監的二氏學子到揚州了,現安排在課士堂,等待公子勘察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