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不教父之過, 他愿意與子共伏法,只求大哥手下容情, 保住三房這一支,留下他的另外兩個兒子和他苦心經營一世的家業。
“想什麼呢。”
梅父蹺腿靠椅而坐,漫淡地輕撣楓銹紅葛絲長衣的膝襞, “犯下這等抄家滅族的死罪,還留你一脈平安榮華?殿下言只罰禍首,是貴人的胸懷,梅氏真腆得起這個臉,便是不知進退了。”
他掃睫往那半死不活的小子身上乜一眼,“要說這般大事是他一個毛孩子拿的主意,各位叔伯什麼想頭?我不信。聽聞此前梅穆平與那執意吵著要分家的六個旁支族老,過從甚密,有必要挨個審一審,別漏了幾條魚,方好給公主殿下一個交代。”
他連一聲三弟都不叫了,梅穆平終于醒悟,大哥這是要借著公主遇刺的由頭,新賬老賬一起算!
梅老三知道他這個大哥的手腕,他不管事歸不管事,一旦開口,便是鐵板釘釘。他驚惶地膝行至六叔公腳下,救命稻草般緊抓住那根南山拐杖,央求道:
“六叔、六叔您說句話呀!柳山錯不容恕,可催山和欹山都是您幾位看著長大的,他們再不成才,骨子里也流著梅家的血,也是一條性命啊!您知道的,大哥與我有舊怨,您不能容著他這樣借公謀私……”
可六叔公上眼皮半耷拉著,抽出拐杖在地上杵了一杵,模樣就像一個不相干的旁聽者。
說笑呢,六叔公瞇呵著雙眼想,三伢兒犯下這麼大罪,若非大長公主看在長房的一點情面上,別說他此刻還能否坐在這兒,便是整個揚州梅氏在與不在還得兩說。
他無異議,另外三位族老都是老胳膊老腿兒了,惦量著不夠梅老大一踢的,亦都緘默。
梅穆平臉色慘白地跌坐在地,梅父看著他,雋長的手指頭在椅上敲了兩敲,“舊怨,原來你也知道。”
“當年你大嫂臨盆,你弄個炮仗嚇著了她,真是無意嗎?老爺子臨終拉著我的手念《棠棣》,讓我留你一條命,我不點頭,老爺子生吊著一口氣閉不上眼。”
說到這他身子微微前傾,“留來留去,你們爺倆把我們爺倆禍害成什麼樣子了。”
梅穆平瞳孔大睜,聽見他貼在自己耳邊說的最后一句話,“催山欹山可活,你,下去伺候老爺子吧。”
這句話才落定,祠堂大門被一腳踹開。
是踹的,梅穆平不用回頭也聽得出來,其他開門法弄不出這麼大的動靜。死期已定,梅穆平以為已經沒有什麼事能驚到他了,可當他回頭,看見梅鶴庭手攥著一把匕首步履生風地走來,還是油然生起一股膽寒。
姜瑾跟在后頭惶急地攔,“公子您冷靜!”
之前他和公子提起公主殿下離開的事時,便一直留著神。開始公子還只是郁郁沉默,忽然瞧見地上一把不知哪里來的匕首,那刀尖上還掛著血,公子的眼神就變了,拾起匕首從梅府一路沖過來,他攔都攔不住。
梅長生發絲半散,中邪一樣直奔梅柳山來,目光狠厲如狼。
“別、別殺我堂哥……”梅柳山仿佛感知到什麼,原本奄奄一息的男子回光返照一樣睜大眼睛瘋狂向后縮蹭。四族老嚇得一瞬都站起。
梅父快步擋在他前頭,厲色道:“瘋了?”
梅長生很冷靜地轉了下眼珠,看到父親,掉轉刀柄反握,卻不退,直視他,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
“我所有的希望都被他毀了。以命抵命,不過分吧,我就是要親手宰了他,當他老子的面宰他。別攔我!”
年輕人蠻橫前沖的力道有如九頭牛,長隨欲上前,被梅父喝退,發勁勉強抵住他,“殺人容易,臟了手,和公主以后的事不想了?”
以后……
聽到這兩字,梅長生的心有如破冰,狠狠脆疼了一下了。
他梗著木黑的眼眶,看父親,好笑地搖頭,“還有以后嗎?沒了。”
千里跬步,差在最后一簣,千年道行,一朝散盡,足以將他打得魂飛魄散永世不能超生。可這些不是最疼的,最讓他難忍的是,他又生生地傷了她一回。
得知那些真相后,她該有多疼?
明珠走時沒說一個字,可他知道,她這次是當真不要他了。
哪里還有以后。
“你想,便有。你想嗎。”
梅父也看著他,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沉簡平淡,“長生,戒怒,來日方長,后頭的事有爹料理。把刀給我,聽話。”
梅長生喉嚨抑不住地低喑一聲,眼圈泛起一片紅。
今日行事狂悖,想象中父親該打他幾巴掌,他也許還會好受點。可是聽到這樣的口吻,他再也撐不住了。
“父親救我……”匕首珰然落地,一滴淚隨著他搖晃的身影墜落,“長生實在沒法子了……”
梅父凝眉接住昏去的獨子,見他臉色蒼冷一片,感到手掌下有一片濡熱的觸感,變色翻開他衣襟,一道寸長的傷口映入眼簾,鮮血涌出。
周遭響起一片吸氣聲,梅父冷冽看向姜瑾,后者同樣嚇了個魂飛,“我不知,公子怎會有傷?”
“癡兒!”梅父背起這混賬崽子,腳步生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