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法勸,便病篤亂投醫地提議:“不如去寺中上柱香,求一求佛祖顯靈。”
“他不信這個。”宣明珠搖頭,“我也不信。”
拜佛不如拜己,她不信這個人聰明一世,還有抱負未達,老天會給他這樣一個潦草的收尾。
什麼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都是酸文人的放屁話,他不是聲稱,他的心認主嗎?好,主子不許他死,就算在天涯海角,他也得聽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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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拜佛,佛卻來就她。這一日,長史傳報法染國師登門,宣明珠聞言,不知九叔是為何事,打起精神去見。
走至半道,梅珩身邊的小廝璧橢來報說二公子忽發嘔泄,宣明珠聽了忙遣人請九叔在客廳稍待,折去梅珩的屋里看他。
這孩子打小便體弱多病的,待她過去時,梅珩又方吐過,小臉臘黃地倒在榻上。
“晌午進了什麼,醫官怎麼說?”宣明珠風風火火地來,到榻旁觀幼子面色,覺這病勢來得兇急,將屋里伺候的發落了一通,又挨在榻邊斂袖為梅珩拭額津,“珩兒還覺得哪里不適,別忍著,告訴娘,煎副藥吃便好了。”
梅珩搖頭請母親莫怪底下人,“大抵是我自己貪食吃壞了腸胃。”
他輕輕勾動宣明珠的手,聲音虛弱:“珩兒想讓母親陪著我。”
宣明珠自然道好,外廳那邊便請九叔先回,改日她得空再去拜訪。
她憐惜地摩挲珩兒的額頭,她過去一門心思只為一人,而今不是了。家里家外,該顧念的都要顧好。
心里撐著一股勁,人不能在府里日日枯等,況且年關底下事務多,容不得她關起門來傷春悲秋。宗親間要走動、舊宮里遣散的老人兒節禮要送,而皇帝大婚后的首個元旦大朝會,除了宴請宗室國戚,還要接待入京的各路蕃王與外邦使臣。
至冬至日,京城的四方館已是諸路使節集聚。
八方來朝,乃為大晉天子威儀的象征,中原漢家風萃的顯化,宴席籌備半點也馬虎不得。
墨氏雖則端容穩妥,畢竟沒操辦過這樣大的陣仗,皇帝執意不冊四妃,守著她一個,而后宮的太妃們又都是些俸銀養的閑人,拿不出一個能幫皇后分擔事務的。
宣明珠疼小輩,時不時搭一把手,為皇后周全。
這日教坊司送來元日慶宴上為外邦蕃王獻演的舞目,呈到公主府中給大長公主過目,宣明珠籠著肩上的兔貂兒,翻看幾眼單子,當即皺眉。
“混成紫極之舞?張侍郎也是禮部的老資歷了,此為薦獻大圣元帝之舞,安排在接款外邦屬鄰的大宴上,張大人覺得合適嗎。”
張侍郎躬身回道:“回殿下,鴻臚寺卿的意思,陛下燕爾新敦人合,國祚熙盛,慶舞莫如選那威儀不失熱鬧的——”
他還未說完,宣明珠鳳眸冷瞥:“《二郎神隊》更熱鬧,要不要在新年元日搬到紫宸殿上,當著外使的面大大耍一番?”
張侍郎被大長公主語中的戾氣震住了,立即醒悟過來,大長公主自小出入洛陽各坊司,是舞樂堆里的行家,忙垂手道:“但聽殿下示下。”
“改,《神王破陣樂》,既威重又不失靈活,方可體現我大晉風范。”
她說話時黛如煙水的蛾眉仍舊蹙著,顰媚間雜英氣,透出一脈不可輕犯的風度,張侍郎于是將頭垂得更低了,唯諾諾而已。
唯恐教坊司排不好這部舞,帶出脂粉氣,她又指定了一個行家里手,便是宜春樂坊的楊大娘子。
楊珂芝本性不愿沾染官家事,但既是明珠所托,茲事體大,她便未辭。
只是在教坊司碰了面,楊珂芝望著這位多年好友的臉色,納罕道:“誰惹你了,一臉要誅人九族的模樣?往常那芮司儀瞧見你來,殿下長殿下短的多殷勤,看今日,她覷著那張粉脂三層厚的臉兒,湊都不敢往這邊湊。”
宣明珠愣一下神,問有嗎。楊珂芝說,“怎麼沒有。”
其實楊珂芝知道明珠心里有什麼疙瘩,她開的樂坊通四方消息,梅大人在西嶺雪山遇難之事,這一個多月來在坊間傳得繪聲繪色,早已不是什麼新聞。
日子一天天過去,雪嶺凍死骨,至今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找回,恐怕已不能用“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來自我寬慰了。
楊珂芝在私,對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梅大人很有意見,卻也不免唏噓,仔細打量著宣明珠的神色,說她傷心吧,瞧不大出來,說不在意,分明又與往日嬉笑的派頭大異了。
她們之間沒有藏著掖著的,楊娘子直接問道:“你對他,到底是怎個章程?”
宣明珠倚在座中,靜靜望著下頭排演的舞隊,編鐘鼓弦的喜慶和樂中,她聲音低緲:“那只黑隼還是沒挺過去,今早死了,遂遂哭得很傷心。”
楊珂芝有些疑惑:遂遂是誰?
樂舍近門處的一道屏風外,胸前佩著瑟瑟玉、身著紅地西蕃衽服的贊普世子格爾棊,眼光灼灼地望向上首那位冷艷絕倫的佳人,目不轉睛。
他用有幾分生硬的官話問身旁的芮司儀,“這位便是大晉國的長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