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夫君是這天下的九五之尊,卻也是位還未及弱冠的少年君主,有時流露出的少年氣不免令她驚嘆,久居深宮高殿,竟未磨損他性情中的一份鮮活。
嚶鳴求友,她何嘗不明白,陛下將中宮命名為“嚶鳴宮”,希圖的是一位心靈相通的知己,而不只是相敬如賓的皇后。
私下說話,他連朕都不稱,單為了這份心意,她也愿意盡心開解他:“陛下何以自苦,請您細想那日殿下聽聞梅大人出事的神情,手中扣著一杯茶蓋便出去了,不是發自心底的擔心又是什麼?陛下既然敬重大長公主,只要殿下遂意,同時不妨梅大人為朝效力,那麼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她徐徐的聲調如山泉云嵐,皇帝聽后心結開解,驕矜地輕唔一聲:“其實我也是這樣想。”
旋即又想到格爾棊那檔子事,宣長賜復皺眉頭,不知榮辱的東西,大晉國力日強,自穆帝以降便無和親之事。再者,他的皇姑母更是金尊玉貴,憑什麼去西北之地跟他吃風沙?豎子狂妄,不自量力。
恰在此時黃門通傳格爾棊已入宮,候聆天子訓,皇帝忍氣道:“令他等著吧,朕想起了再召!”
翠微宮青鳶殿內,與梅鶴庭一道用過了朝食,宣明珠想起來也道:“此事不必瞞著陛下,只是日后你入中書省,在外同我行止間有些分寸,犯不上聽御史臺磨耳根子。”
她不是沒想過今后和他該如何處,不過皇帝的旨意既下了,他入內閣也是她一直以來的期望,阻過他仕途一次,不會再阻第二次。
兜兜轉轉,仿佛又應了在揚州梅宅那間密室里的約定,堂堂一個閣老,成了她見不得人的面首。
只不過麼,宣明珠心里哼哼兩聲,天上地下的尋,哪里有他這麼放肆的面首,不說別的,瞧瞧那件蟒衣都被他折騰成什麼樣了。
她命泓兒將具服收起,從此束之高閣。梅長生正倚座漱口,矜雅地將清茶吐入盂中,道:“蟒衣不可水洗,殿下交我,我送至左春坊修掇。”
“你也知不能水洗!”宣明珠呲達他,痕兒還在上頭呢,送出去她多丟人,左右她往后再不會穿了。
“穿給我一人看。”梅長生神色間頗覺可惜,淺聲與她打商量,“我保證下回——”
敢情那身衣裳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上癮了是吧。宣明珠鳳眸一睨,梅長生頓時不吱聲了。
她上手,將他緊束于腰的躞蹀帶解松兩扣,蛾眉蹙起:“往后居家別系這麼緊。”
窄腰如勁竹秀松,如梅瓶花觚,好看是真好看。可這般瘦,心疼也是真心疼。
梅長生嗯一聲,忽問:“昨日宴上,殿下的意思是什麼?”
宣明珠投去不解的視線,梅長生淡淡向她腰上一勾手,讓她跌坐在自己腿上,仰起清致的頷線,蘊著霜華的眼眸望她。
“昨日對格爾棊,殿下的發落被臣打斷了,殿下想說的是什麼?”
宣明珠這才想起來,嘴邊露出一點笑,勾著他的衣領耳語:“大過年下不興詔獄,但若世子被酒燒糊涂了腦子,我朝也不妨為世子開個方便之門,進去冷靜冷靜。”
梅長生滿意了,側頭在她腮上輕輕一啄。
一時太醫至,兩人分開,梅長生輕拂襞積,頓時又坐有坐相起來。
宣明珠吩咐開殿門時和緩些,太醫進殿后隨即又將掛簾落下,不使光線刺眼。
這位應召而來的太醫是老交情了,給大長公主誤過診,也給梅閣老出招兒剜過心,周鶚趨步入殿中,抬頭看見這兩尊佛,神情幾乎要哭。
大長公主看見他便想起梅鶴庭胸口的傷疤,心里也惱。知道以梅大人的手段,想逼誰做什麼,多半只能迫得對方不得不從,可“護短”二字怎麼寫,她真想遷怒誰,何曾講過道理。
不過話說回來,周太醫對前后的事因都了解,能把守住口風的不作第二人想。宣明珠既往不咎地擺手:“周太醫不必緊張,你為梅大人診個平安脈,再為他開副調養的方子。”
周太醫稱諾,梅長生便遞出細瘦的腕子。
周鶚才上手,神情便是一沉,細細號過兩手的脈象,他皺眉道:“大人中元大虧,近日可服過寒食散?”
宣明珠單聽這一句,心便揪緊。梅長生冷目掃向周太醫,后者凜然生寒,語聲便一頓。
宣明珠轉頭,梅長生面上一片猶然無辜之色。
她心底了然,錯著牙對周太醫道,“別看他,看本宮,有什麼便說什麼。大人身子如何,你細細如實道來。”
不必公主發話,周太醫也是不敢再看梅大人了,低頭斟酌道:“回稟殿下,之前梅大人經歷那兩遭……取血,便已虧損了根本,尤其第二回 服用朱砂根,血氣散而不聚,便需得幾年補養方可回轉。而今大人的脈象中竟又添寒癥,且虛燥浮表,聽聞大人前段時日遭遇雪崩,不知是否用過類似寒食散的趨寒之藥?”
寒食散宣明珠知曉,六朝清談之士常服之物,以丹石制成,服后即使在冰天雪地里亦覺燥熱,需行走發散,不是什麼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