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目看向那個竟還端坐得住的人,齒根已咬得酸脹,只恨在人前,不能罵他:“梅鶴庭,說。”
一聲輕輕的嘆息,梅長生垂下長睫輕道:“殿下別急。我與殿下說過,那救回我之人每日給我喝一種土方藥,初時對趨寒大有幫助,后來我知覺,想是與寒食散類似的東西,這也沒什麼,往后不用了,養一養便好了。”
哪里會像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宣明珠氣得手抖地盯著她,昨日他講述遇險經過時她便覺不吉,沒想到他還是說淺了。
御醫用字都精準,一句“大虧”,便足以說明問題,虧他昨夜不知節制,不要命了是嗎?
她忍耐著心神,又命周太醫為他檢查眼睛,當周太醫得知梅大人患過雪盲后,忙叮囑此癥易反復,需小心,日后切不可長時間行走于雪中,否則再犯便有失明之虞。
說完,周太醫感覺殿內氣氛沉寂。
他后知后覺公主殿下的情緒不對勁,囁嚅了一聲,小心地往回找補:“這個,下官這便去開方子。殿下請勿過慮,梅大人尚年輕,只要保養得宜,早晚可、可補養回來。”
說罷周太醫鵪鶉似的卻行而退。
半晌,宣明珠依舊背對梅長生不置一語,只看出銀珠鑲邊的衣袖在微微觳觫。
梅長生拉拉她的袖,“醋醋,我錯了。”
“梅大人真是認錯的急先鋒。”宣明珠甩開他的手轉過身來,兩只眼圈已氣得紅了,“認錯不改,下回還犯,您老修什麼大晉律呢,去當個盜匪頭子豈不綽綽有余?還一半,一半的一半,梅閣老好海口好本事啊,這副身子不想要了是不是!”
梅長生眼看著不像,也站了起來,挪步過去,劍利的眉宇蹙出柔情:“醋醋莫聽太醫夸大,我真不覺得如何。
見了你,便覺有無窮精力,詩家有酒入別腸一說,想是一樣的道理。與你,別有精魂可消,不動搖根本的。”
還說這些混話!
宣明珠動了真怒,不知悔改是吧,行:“你聽著,自今日起一年內,你給我清心寡欲好生的作養,再想那事,我——”
她氣頭上想不出什麼賭氣的話,又怕說重了咒到他,梅長生適時誠懇地為她出主意:“你便拿小閣老開刀問斬。”
宣明珠一拳打在棉花上,氣息咻咻,發狠瞪他。
偏是那樣一張溫潤孱白的臉,瞪了一陣,她又兀自扭頭,向外吩咐:“將翠微宮、不,挑二百人將皇宮三十六殿的雪都清掃干凈,過路上不許見白。”
“太費事了,”梅長生道,“不必如此。”
宣明珠掉臉子冷笑:“對本宮而言,何為費事,便是掃盡洛陽雪又有何難?梅長生,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也知道發誓什麼的對你不頂用,你只需記著一條,你身上有多疼,我心里就有多疼,你若不在意,往后只管去自傷自作踐,我宣明珠絕不攔你。”
梅長生清瀲的眸光鎖著她的神情,他喜歡她在身下婉轉求饒,也喜歡她這份不讓須眉的霸氣。
他輕輕圈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頸窩,“我疼你,再不敢了。”
她便是他的緊箍咒,往后余生,依她為法。
“還有一句話,求殿下容情行不行?”悶悶的聲音落在她鎖骨旁,窸窣得癢。
宣明珠心想,如果他要為禁欲一年的事討價還價,她非狠狠碾他一腳不可,便聽他湊在耳邊說:“求殿下留一抔雪,我給寶鴉堆個雪人。”
*
寶鴉和兩個哥哥到翠微宮時,梅長生方服下周太醫開出的一碗調養藥湯。
他披裘站在殿門處,看宮人們熱火朝天地撒鹽清雪。小姑娘裹著厚厚的紅梅羽緞斗篷迎面跑來,幾個快步上臺階,撲到他懷里大哭。
“爹爹,黑隼死了!魚也死了兩條!就、就剩九尾了,寶鴉害怕,爹爹你怎麼才回來呀!”
小姑娘一邊抽噎一邊說,宣明珠心中縱有再多的氣,看見這一幕也紅了眼圈。
心中只剩慶幸。
慶幸他回來了。
消息是一大早便送到公主府的,宣明珠知道他們有多急,一刻未耽擱便將孩子們接了來。
梅長生抱住他的小團子,輕聲哄道:“對不住,阿耶回晚了,讓寶鴉擔驚受怕了。寶寶不哭了,當心皸臉。”
他抱著寶鴉起身,看著眼睛通紅的梅豫和梅珩,亦是道了句對不住。
“為父保證,往后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前日公主府里的除夕夜過得慘淡,三個孩子哪怕心里再篤定父親無恙,終不免惶惶,若不是梅長生回了,他們過完年便要去蜀尋父。一家子進了殿,密密圍在熏籠旁,劫波余后,自有無窮的話說。
寶鴉粘在父親的懷里不下來,看見父親了,心踏實下來,也活泛起來,望著阿娘的眼睛道:“阿娘的眼睛都哭腫了哩,”又表功一般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也是。”
宣明珠輕咳一聲,視線微微閃爍,“你爹抱累了,寶鴉過來。”
梅長生沒有放,摟著小姑娘,往明珠那粉腫的眼皮上瞄一眼,微笑道:“童言無忌。”
過了晌午,宣明珠撐不住困,去歇午覺,寶鴉便蹭掉小皮靴上榻擠在爹娘中間。
一家三口久違如此一榻同眠,梅長生摟著娘倆個,輕撫小的頭發,再撫撫大的頭發,“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