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登上最后一截梯,看到眼前一幕,一瞬間心跳都停了。
“爹爹……”寶鴉方才一直與這個壞和尚斗智斗勇,伺機脫逃,面上全無懼色。此時看見阿爹,她的眼眶一剎那便紅了,滴嗒滴嗒掉下幾滴淚珠子,仿佛才感覺到害怕。
“寶鴉不怕。”梅長生的氣息因一路奔馳過來而不穩,雙顴被冷風刮得通紅,臉卻蒼白。
他緊緊盯著法染,低冷的聲音打顫,“別動她。一切都好說,法染,你沖我來。”
法染側眸向閣欄下的地面望了一眼,羽林軍的弓箭隊都被他調了來,已搭箭開弓,只因他與這孩子離得近,瞻前顧后,不敢輕射。
他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莫名的念頭:若是明珠在這里,一箭,便可了結。
“遂,遂。”法染輕念,好笑地看向眉宇失色的梅長生,“在此之前你怎麼不與我好商好量?你可知這世上,有人遂意,便有人不遂意。”
“法染,你——”
未等梅長生說完,法染便松了手,將小姑娘向她父親的方向輕輕推去。
那張昳麗的面孔低下去重復:“我不是輸給了你,只是不敢見她。”
只是,想再見她一回。
那廂寶鴉做夢般撲到阿爹懷里,摟住梅長生的脖頸嗚咽。梅長生雙臂緊緊抱住他的心肝,心臟狂跳地輕吻她的小臉,不斷安慰她,翻來覆去地問傷了沒有。
寶鴉搖頭說沒有,回頭去看那個和尚。梅長生將她的雙眼捂住,森冷地看向盤坐于臺閣的法染,嘴唇無聲吐出四個字:你別活了。
他改主意了。
原本他計劃,只要法染肯親口對明珠說出真相,那麼他是活是死,全憑自己高興。
如今梅長生承認,是他算漏了一著,下意識認為皇宮是最安全的所在,法染又十年不入宮門,將此忽略,以致讓寶鴉涉險。
敢動他的女兒,就別想再有好死。
依法染的傲性,不是不會自裁嗎?
他便要他死前受千刀萬剮。
法染仿佛不知梅長生的心思,微笑道:“看好姑娘,別讓她長大后,被你這樣的壞小子騙了去。”
梅長生眉鋒冷湛地抱了寶鴉下樓,樓下箭矢正對法染的弓箭隊并未撤離。走上千步廊,迎面見墨皇后步履匆匆地攜人過來。
皇后方才一直在嚶鳴宮等著寶鴉過來,久等不至,讓下頭去詢卻道寶鴉的小轎早就入了宮門,才知中間出了岔頭。
梅長生見了墨皇后沒有放下寶鴉,抱女見禮:“娘娘鳳軀尊貴,且不必過去了。法染意圖傷害大長公主之女,已被臣控制住,臣會向陛下請旨,全權審理此案。”
而留在紫云閣三樓復道的法染,神情宸寧秀逸,始終安然無憂。
“我宣家人,除向心動之人低頭,幾時由他人主宰過生死。”
他最后抬眼向護國寺方向望去,間隔重重樓闕,除了琉璃瓦頂,只有薄霧飛煙。
她是他此生的不可說,不可貪,不可癡,不可及。
再也見不到了。
宣靈鹔微笑閉上眼,“阿彌陀佛。”
*
等在禪房竹籬外的宣明珠籠著披風,有幾分心神不寧。
她想不通,九叔既已下帖邀她,為何到了這里又閉門讓她稍候。
公主習慣性地撫了下空蕩的手腕,想起,九叔給她的菩提珠串斷線后少了一顆,她一直沒找著,也忘了將那剩下的一百零七顆菩提子還回來。
自己仿佛有很久未同九叔好好說一遭話了,上一次九叔來府上,因為珩兒生病,她未能見他。再上一次,是梅鶴庭在雪山失去聯絡時,她來到護國寺,因為四哥的橫插一杠,她亦不曾與九叔坐下來說句話。
仔細想想,兩個人上一回正式的會面,好像還在去年的重陽節,當時她隨梅鶴庭去揚州,九叔出城來送她。
是一場離別。
前殿的禪鐘這時驀然響了三聲,思緒出神的宣明珠被驚動,手里的茶杯一抖,熱茶灑到石桌。
宣明珠盯著那洇開的茶漬,忽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起身不顧侍者的攔阻推開禪室之門。
空無一物。空無一人。
“閣老!閣老留步……”
梅長生抱著寶鴉走出外宮闕時,一個面色白凈的中宮侍快步追跑出來。
梅長生眼中的冷色尚未消,見他是皇后身邊的福持公公,神情帶有惶急之色,目光微動,輕哄著讓寶鴉捂住耳。
小姑娘膽色不小,這會兒已經不哭也不怕了,聽話抬手捂住雙耳,梅長生這才問道:“何事?”
福持公公頷首說:“閣老,娘娘命奴才來稟您,方才法染國師在紫云閣,坐化了。”
第104章 給你咬
公主府, 內殿,地心中央置著一只鏨金獸面紋連座鼎,婢女一回回的往里頭添炭。
暖閣中,一道得意的聲音正繪聲繪色若描述道:
“當時我打開那盒糕點一看, 便發覺不對勁哩。我是誰呀, 大長公主是我阿娘, 上任大理少卿是我阿耶!所以呀,我當時立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麻痹對方, 梅大你猜怎麼著, 他果真就被我騙得團團轉啦。
”
只見那盤腿坐在榻上的粉衣小姑娘,身上圍著張薄毯, 懷里揣一只湯婆子,神色里殊無憂恐與余悸, 正搖頭晃腦向兩個兄長炫耀自己的臨危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