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沒想到她在這時翻舊賬,且是在供奉岳母的燈堂中。無措一霎,她戳一下他便后退一步,“不是,是我呆,是我蠢,醋醋,我錯了。”
宣明珠撲哧一樂。
這是她自法染坐化后,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見逗笑了她,梅長生目光蓄滿溫柔,重新牽起她的手。
他以后再不會這樣了。
心底的傷,肯說出來,那結仿佛便也解了。走到青燈盡處,宣明珠拉著梅長生在蒲團坐下。
倆人背靠著背,宣明珠抱膝忽而感慨,“其實我很羨慕梅老爺和梅太太。”
梅長生明白她的意思,她生于皇家,是大晉最尊貴的女孩子,然而心底卻只是向往著一段簡單美好的感情。她活得熱烈又純粹,亦期待一個人,帶給她熱烈又純粹的感情。
他從前沒能做到——往后,“我們也會那樣好的。”
頓了一下,那把鄭重清徐的嗓音又糾正道:“不,為子不必不如父,我們會更好。”
宣明珠將頭向后抵在寬實的肩頭,笑意皎皎復狡狡,“好啊,這句話下回我見著梅老爺,會幫你轉告的。”
“還是別,千萬別。”梅長生連忙揪緊她的手指頭,搖一搖,“殿下疼我,別讓我挨家法。”
青燈古佛下,宣明珠笑靨若景明春日里的桃花。
這個人改了許多,唯獨懼父,還是和從前一樣。她想起一事問:“姜瑾說那日梅老爺將你背出祠堂,你醒后,父子閉門長談了一日,梅老爺教了你什麼?”
梅長生回想起那日,恍如隔世的神情,默笑,“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就這一句。”
讀書隱士的秉性,說話就是這樣利索。
他當時傷口疼得厲害,更疼是傷口下的那顆心,聽到這句熟爛到百無一用的詩,梅長生只覺父親是想往他傷口上撒把鹽。
分明說了等同沒說。
然而卻也是憑著這句話,他硬是熬過了西蜀雪山的那場嚴寒,熬過回京以來的惴惴難安,熬到見陽春。
一個熬字,底下那四點水,生生是一波一瀾以心作楫捱過來的。
宣明珠拿后腦蹭蹭他,“真就這一句?那怎麼談了一日。”
梅長生失笑,望著頭頂的藻井,“父親說關門的時間越長,母親越放心。”
宣明珠也失笑,“還能這樣啊。”
“是啊,怎麼還帶這樣的。”
他們在她父親為母親建造的燈室里,一遞一聲談論著他的父親與母親。曲折的長廊外,銅鐘點點,曼青色的塔林間又簌然飏落下一場雪,沆碭出安謐如畫的詩情。
“你在想什麼?”
“在向岳父岳母保證,余生長生會照顧好他二老的掌上明珠。”
過了一會兒。
“你在想什麼?”
“唔,我想著閣老今日嘴也很甜。”
“還有呢?”
“本宮今日亦甚喜閣老。”
*
出了正月,梅長生正式入閣處政務,漸漸便忙起來。
二月春蒐,三月春闈,皆由閣相梅長生為皇帝主持。
宣長賜少年立志文治天下,是實干派的君主,而梅長生師從帝師,才識通瞻,操履堅貞,君臣可謂如魚得水。
有朝以來最年輕的閣老如日中天,一時間風頭無二,樹大招了風,亦難免受到質疑。就說他主考過春闈后,擇門生二十余人,除于各縣任職,御史諫議大夫高蓿便上書御前,道梅閣老提拔之人多是相識親故,恐有私心。
皇帝見到了奏書,在朝堂上例行問詢梅長生,可有此事?
身著一品紫綾具服腰跨躞蹀的梅長生,執白玉笏出列道:“回稟陛下,吏部任命庶官,需通內閣兩省批議。臣以為委任官吏必先識其才行,臣不敢擅專懈怠,對之考察問談,這也許便是高大人口中的‘相識’,青眼勉勵,便成了高大人口中的‘親故’。倘若臣每日坐于高閣,足不出檻,只管等著批示下頭整理送上的折章,想必便不會受謗了。”
此番言論一出,皇帝深以為然。諫議大夫的老臉則被嗆得紅一陣白一陣,無言以對。
下朝后有朝友勸高蓿:“梅閣老清慎如玉,能力出眾,口鋒亦不輸御史臺,別見他年輕,那是個四角齊全的。您老有什麼想不開,非和他較勁去?”
這話傳到大長公主耳朵里,宣明珠將那“清慎如玉”的評價念叨了幾遍,付之一笑。
其人如玉嘛,卻是不假,但要分時候。他在人前的那份矜貴冷持,入晚到她這里,便只剩下惡劣了。
御史臺只顧盯著這位閣老大人的公事看,怎不見他在宅邸后頭新括了一個后花園呢?梅宅與公主府同屬一坊,本離得不甚遠,園子落成后,緊挨梅園的巷口悄無聲息開了家古書局,平時無甚客人問津,也便無人知曉,從書局里間的密道正可通向公主府的后園。
好個清正無邪梅長生,將小時候自學的那點機關術,全用在這上頭了。
不用再拿子女做幌子,他來去越發肆無忌憚,見她面后自然唇舌纏綿,百般親昵。
宣明珠令他養身一年,以安固中元根本,這個底線,她是咬定了不松口的。
梅長生也不強求,一條巧舌,十根玉指,照樣將她服侍得受用無邊。
到后來,那冰魄蘭香的胴體無一寸未在梅閣老手里細細把玩過,嬌主子這才尋思出不對——她約定此章,仿佛是為了讓他保養,并不是為了圖自己舒坦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