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正負手倚門,望著天邊最后一絲流云,青衫緩帶,隨意落拓的神姿,似等歸人。
見她身影,他眼里的光才活過來,幾步下階迎上去,“你回了。”
半日不見而已,他的聲里卻滿蘊著思情。
宣明珠忽然便覺有些難為情。
微微佻睇眼簾,對面那雙雅然清致的眼,已全無半點攻掠的痕跡了。她眸光微閃,瞟見他伸來的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喉上無端有些發癢。
“父親。”
“爹爹。”
這時三個孩子規矩地見禮。
趁此間隙,宣明珠悄抬手揉了下耳墜子,心說宣明珠啊宣明珠,你也不是第一日認識他了,何以有一種新婚的靦腆?長大了一歲,怎的還越活越回去了。
那手落下,便在男子遞來的手背上輕拈了一下,隨即收回袖中。梅長生眼底閃過一抹含蓄的笑意,一家子進了殿。
入門后宣明珠動鼻嗅見一陣酒香,轉頭問:“這是什麼酒,葡萄很釀入味了。”
“殿下的鼻子靈,”梅長生從桌上用瓦罐裝的幾壇子酒中,提起一壇來,“是我托三哥從西域寄回的當地葡萄釀,不是什麼名貴的酒,飲個風味尚可。”
他口中的三哥,便是之前帶著梅家旁支子弟去西北都護府,建立漢學塾的梅彧。
宣明珠聽了,接過酒壇拔開塞子低頭湊近聞,果真是不同于洛陽的風味。
說話間到了飯時,便就著這酒,擺膳入席。
其實在宮里一日下來,母子幾人已經進得差不離了,只是這一家團圓為宣明珠慶生的酒,是不能不喝的。
不必仆婢伺候,五口人團坐于圓桌,宣明珠坐于主位,梅長生與她相臨,梅寶鴉挨著母親坐,梅豫和梅珩則自父親右手邊,按次落座。
家常精肴,異鄉土釀,暮光燈影,溫馨和樂。
梅長生斂袖給壽星斟酒,宣明珠舉杯品嘗,味道果然不錯。寶鴉的興致很高,“阿娘阿娘,我也想嘗!”
宣明珠瞧了梅長生一眼,忍笑低頭問:“你想喝?”
寶鴉重重的點頭,又想起什麼,眼角覷向父親,對了對手指:“可是阿爹說我及笄才能喝酒哩。”
“人小腦子沒長成,過早飲酒傷腦。”梅長生溫聲解釋,“寶鴉生而有賦,該惜養這份先天之才。”
宣明珠轉眸哦一聲,“這樣說我倒是年幼喝酒,也沒有天生之才,所以喝蠢腦子了。”
梅豫和梅珩低頭夾菜忍俊,梅長生無奈地看著她,“不是這個意思。”
宣明珠揶揄后自己先笑了,見寶鴉渴望的眼神還鍥而不舍地望著自己,笑瞇瞇道:“今日高興,就給她嘗一滴吧。”
眼望梅長生,商量的口吻。
寶鴉跟著伸出一根小食指,比在眼睛前,巴巴地請求:“就一滴!”
母女倆都這般盯著他,為之奈何?梅長生抿了抿唇角:“聽你娘的。”
寶鴉得了赦,大樂,梅珩便拾箸在杯中蘸了一滴,寶鴉便興奮地伸出粉紅的舌尖接著。
待嘗到嘴里,小姑娘表情先是空白了一下,繼而噗噗地吐舌皺起包子臉:“什麼東西呀!這麼辣,水,快快,要水!”
一桌子人瞧著她都笑起來。
梅豫幸災樂禍地遞來一盞雪梨蜜,宣明珠愛憐地撫女兒發頂,目光無意與梅長生相碰,他正瞧著她的笑顏。
*
用過飯后天色已晚,宣明珠便要叫嬤嬤來帶孩子們各回院里歇下。
正在這時,泓兒進來稟報,說南疆寄來了攜報。
宣明珠聽聞,連忙接信來看,果然是言淮親筆的家書。
洋洋灑灑五頁紙,第一頁上報攜,道左賢王的軍隊已被他率領左中右三翼精銳軍打得賓服,雙方使節正在商擬全新的和約。
至于剩下那幾頁,便全是家常話了,遠在天邊,也還是那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淮兒。宣明珠知他平安無恙,便是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禮,兼之言淮在信上話語風趣,且閱且樂。
梅長生瞧著她的笑意,斂睫淡淡微笑。
“父親。”梅豫趁著母親看信的功夫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他,“兒子有一事不解,白日里,您為何要贏娘?您可知,兒子為此白白輸了五百兩。”
五百兩啊!提起這一茬梅豫便痛心疾首,對于全家私財最少的他來說,這無疑是一筆臣款!
梅長生收回視線,聽清事因后,涼涼掃他一眼。
“所以說你讀書不精,兵書有云‘以正合,以奇勝’,你母親是常勝將軍,贏多了視若平常,偶爾輸一回,覺得新鮮有趣,會比贏更開心。”
梅豫聽得委屈,嘟噥:“玩樂之事還用上兵法,這麼復雜,我哪里想得到……”
這話偏是叫梅長生聽見了,神情更為嚴正:“遇事多思,這道理你弟弟就懂得,所以他可贏錢。”
話音一頓,他瞥向不遠處扮乖的梅珩,“話說回來,小小年紀便談賭,跟誰學的?去將荀子修身篇抄五遍。”
梅珩內心輕嘆一聲,起身稱是,同時瞅了梅豫一眼。后者完全不心虛地歪歪頭:我挨訓你挨罰,我還多輸了五百兩呢,論起來還是我虧好嗎?
這廂打著眉眼官司,宣明珠看罷了書信,轉回身,見氣氛似有些不對,狐疑地問:“怎麼了?”
二子不約而同地搖頭說沒事,見父母別無囑咐,忙不迭帶著妹妹告退回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