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兒一去,梅長生身上的書卷氣頓作一散,上前脈脈牽住她的手。
燈下低眉注視她,“信上寫的什麼?”
“打勝的攜報和一些南地風光。”宣明珠挑揀著隨口說了兩句,梅長生靜靜地聽,見她不說了,從袖中也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她,“可巧,今日我也收到了三哥的來信。”
宣明珠感覺他意有所指,看了他一眼,一時想不明所以,接了信坐回椅中看。
原來梅彧在信上說,他們到達大晉與西域國的邊陲后,得到西北都護府的幫助,經歷半年時間,終于在當地扎穩跟腳,那以梅氏之號建立的學塾也受到了鄯善、烏孫等幾個小國主的關注。
甚至還有王女青睞中原的絲綢瓷器之美,聽聞中原人在此辦學,便帶領婢子去問她們可否也能入塾,想要了解漢地的文化。
“梅三哥可真是雷干風行。”宣明珠贊嘆一聲。
當初梅長生要在族中推行此事,受到了多少阻力,她是親眼目睹的,而今終于撥云見日,她將兩封信撂在一起,開懷道,“今日雙喜臨門。”
說罷卻見梅長生依舊燈戳似的杵在跟前,宣明珠疑起來:“怎麼了?”
梅長生遲遲搖了搖頭,俯身壓著那圈椅扶手,在她下巴尖輕啄一下,“我的信都給你看。”
宣明珠怔營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人——竟是在吃味麼?
他原來是想看言淮給她寫的信。
她好笑地瞅著他,拖長聲音道聲“知道啦”,轉頭卻是將手里的信放入信封中收起。
——恣白若知別人看他的信,該不高興了。
梅長生無尤地笑笑,復勾住她的手拉她起身,也不管那信了,漆眸熠熠:“跟我去趟梅宅,可好?”
“嗯?”適才的酒氣漸上頭,在宣明珠臉廓暈出嫵媚的酲紅,眨一眨眼,透出一點狡黠的神氣,“梅閣老還有什麼驚喜給本宮嗎?”
梅長生笑,他的殿下好聰明。提前知道的驚喜便不再是驚喜了,看來他須更努力,才能讓禮物入得她的眼。
那口吻帶著誘哄:“也許有吧,殿下賞臉,隨長生去看。”
【二更】
從公主府到梅宅,走的自然是兩府間的“秘密通道”。
說來這還是宣明珠第一次到梅府去,只因食必精居必潔的公主殿下,素來覺得走密道往來很不雅相,所以每次都是梅長生來找她的。
今日,是她的好日子,權當特例吧。
宣明珠已然忘了白天在合璧宮立的誓,將手交到那只溫暖的掌心中。
星月初升,公主府的后園點著綽綽燈火,從角門出,緊鄰的是那間古書店,從書鋪的密室穿過一條長長蜿轉的甬道,便可通往梅宅的后花園。
二人攜手走在密道中,梅長生端著只燭臺領前半步,幽幽燈影勾勒出他的身形。
宣明珠便想起了在揚州老宅的那回,他故意將她關進密室里,那是他第一次露出自己陰晦的一面。
隨后一點一點,他將自己的內心剖開圈點,都淋漓地展在了她的面前。
宣明珠心念偶動,指甲勾勾他的手掌心。
前頭的人頓半步,側回頭,宣明珠莞爾微笑,“我很喜歡。”
他不知她在說什麼,卻跟著她笑,“殿下還沒看見,怎知喜不喜歡。”
宣明珠亦不說破,換了個口吻道:“喲,這里怎麼沒有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之類的機關啦?”
梅長生省得她是在拿當初那件事打趣,赧然抿唇,手指微微加重力道,握了回去。
兩人一路說著,不覺便走到甬道盡頭的木門。
門那面便是梅府的后園。
梅長生停了一步,將燭臺放在壁間鑿出的龕洞間,轉頭看她,伸手推開了木扉。
頃刻之間,一片緋紅的光色照入暗道,宣明珠鳳目微瞇,笑著褰裙走出去,“你這園子燈籠倒亮,掛的是——”
她的聲音倏爾而止。
眼前,映目是一片梨杏交相綻放的花林,與翠微宮的瓊影園如出一轍。她一直知道他府后有座“一簇園”,桃花一簇開無主,她便一直以為,他為她植了一林桃花,自己卻不曾親來看過,也無人告訴過她,此間種的不是桃,而是梨花瓊杏。
當年她母后種的桃樹被斫,物傷其類,她從此不敢種桃樹,便只在瓊影園栽植梨杏。
自然如今,見過護國寺里的一室明燈后,宣明珠的心結已解,是桃是杏都無所謂了,然而這點曾經沉藏的心思,她從未與人說起過。
他卻明白她的心。
樹上有燈,宣明珠走入其間,見許多盞高低錯落的絹籠千褶燈,掛罥在枝頭,并不算精致的燈形,一看便是手折的,不密不疏地籠罩起一片柔潤的光海。
燈上有字,每盞燈上都有一句祝辭,或走筆如云行鳥飛,或娟秀細雅鳳翎吟,卻無一例外,皆為:“桃花篆!”
宣明珠目光炯炯地踮腳轉燈來看,這是她母后的桃花篆體絕不假,每一筆走鋒,皆神似入腠理。
見字如晤故人,她歡喜起來,且行且笑問:“這是我母親的手書吧?”
梅長生跟著她行,見她笑便也笑,燈下輕輕搖頭,“是臣寫的。”
宣明珠負臂倒行而走,裙角翩躚,“不,定是我母親的遺跡,連我只能臨摹七八分像,旁人不可能學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