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被她燒發成灰,丟進了浴池子里。
那原是她成親后一直珍藏的夫婦結發。
當時她一心覺得,死灰不可能再復燃。
而眼前這縷結發,依稀如昨。
梅長生仿佛就有這種不講道理的本事,能讓燒毀的再重燃,成煙的再溯還。
不是最初的樣子,勝似最初的樣子。
宣明珠手指搭上一粗一細纏繞在一起的兩股青絲,本應覺得感動的,一念忽轉:不對啊,他竟敢趁她睡著時絞她的頭發?
“澄兒,你瞧瞧我的頭發有沒有何處少半截的?”
“啊?”澄兒有些發愣,轉眼看見盒中結發,隱約明白過來,捧著公主烏黑的長發睜大眼睛尋覓,“好像,不曾有啊……”
找了半天沒有,聽殿下忽然又道,“不必找了。”
宣明珠想起來了,是在汝州行宮的時候,他那日以汝州剌史的身份前來拜見,當時她正命張宗子為自己梳頭,震驚之下轉頭,頭發便被篦梳帶下了一縷。
他走時,將那縷發收入袖中。
這麼久遠的事,宣明珠以為他當時出門便會扔了,畢竟只是一縷發而已,對于有潔癖之人來說,這東西與剪落的指甲都是污物。她怎麼也沒想到,他一直好好地保存至如今。
“殿下怎麼不語?”澄兒惴惴地問,同時心里替梅閣老著急,他送什麼不好,為何要送這勾起回憶之物,萬一殿下想起了過去的傷心事,又不要他了,梅閣老那兩遭心頭血是不是白剜?可看他何處哭去。
宣明珠卻是低頭一笑,將朱合輕輕地包裹在掌心中。
“我只是想起,方才他走時,忘了對他說一句話。
”
本宮今日亦甚喜閣老。
*
梅長生輕裝簡從,為了早去早回,行程定得很緊,不過出京前他卻先繞路去了趟護國寺。
聽明珠說,自從送儺離開后,宣燾狠鬧過幾場。
不過宣明珠知道送儺與君決絕的心意,狠狠心未理,宣燾脾氣再大也掙不出困他的牢籠,就這麼囫圇到今日。
護國寺自打出了法染的事,經歷一番整頓,香火比往年這個節令下蕭條了許多。梅長生徑直來到后閣,敲開那道禪門。
時隔幾個月后再見宣燾,只見他碧衣消沉,唇上蓄了一層青胡茬,整個人都削瘦了一圈。
梅長生一霎有些認不得他:“四哥?”
宣燾看見來人的一瞬,目光明晦閃動。
不再口口聲聲讓他把送儺帶回來,開口第一句話:“把我弄出去。”
梅長生聞言眉梢動了動,宣燾上前,走到門邊時,照例被戟衛攔住。
這位意態蕭索的四爺早已沒了同這起子奴才置氣的心氣兒,眼睛只管盯著門外之人,“你不是叫我一聲四哥嗎,梅鶴庭,想法子把我弄出去。”
“就算出來了,”梅長生看著他慢慢問,“四哥又待如何?”
“你們不叫她來見我,我便去找她!”
經過半年枯索的獨處生活,宣燾表面上鋒棱全無,實則內心的憤懣已將到達頂峰。那張俊美的臉神色扭曲著,每一個字音都從牙縫里擠出:“我會捉住她,讓她明白明白,什麼叫主仆之道。”
梅長生看著男人眼里的狠厲,以及狠厲背后隱隱浮現的委屈,忽而有些同情他。
“原來你還是沒懂啊。”
“我什麼不懂?!”宣燾忽然爆發了,握戟瞠視梅長生質問,“她跟了我五年,不過是一時鉆了牛角尖,大不了爺今后對她好點,見面三分情,她只消見我一面,自然便會回轉。
你只說你幫不幫我?”
梅長生輕嘆了一聲,搖搖頭,以過來人的口吻道:“我勸四哥,若能將她放下,此時放下最不苦。不然,四哥須先認清一點,送儺姑娘由始至終都不是你的仆從,你若不能將她視為完全平等的人,不管你身在何處,困住你的藩籬都不會打破。”說罷轉身即去。
留下宣燾一個人,呆呆半晌,忽笑著一拳砸在禪房的墻壁上,“放的什麼屁!這五年我許她同吃同住,我身邊只有她一個,還不平等嗎?”
送儺,你真就這麼狠的心。
我都已經這麼想你了,你定然也在外頭想著我,這樣才叫平等啊。
那裘褪色的綠衫宛如秋末的一片凋葉,慢慢滑坐在墻角,啞聲喃喃,“對吧,送儺,你怎麼可能不想四爺……”
晨鐘嗡然而響,禪房的木門重新闔上,照不入一縷秋陽。
*
梅長生離開洛陽的第二日,也是中秋歇朝的最后一天,皇帝興致好,擬同皇后在御花園和皇姑姑一起吃蟹賞花。
他早早地命人向翠微宮傳了信,宣明珠自然答應。
于是這天一早,宴樂之前,皇帝先到前殿將未批的奏折批覆一番。
無意間看見案旁那只盛裝諭旨的玉匣,皇帝笑了笑,他說話算話,心想梅閣老好不容易求來的旨意,他便不越俎代庖給姑姑了。
還是等閣老回來,為獎他辛勞賜予他,也算圓了他的這份情意。
略微走神的功夫,皇帝又想起另一樁事,忙放筆去尋被壓在已閱折子里的江琮的密折。找到了,他喚來近侍道:“給朕點個燭燈來。”
御前秉筆不知陛下白日點燈意欲何為,不敢耽擱,忙移燭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