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太太沒有急著開口。
她撫著手里的拐杖,垂著眼皮在主位上沉默地坐了很久,才緩緩出聲。
“毅民, 你是她的父親,這件事應該由你來告訴她。
蘇荷此時心神恍惚,順著蘇老太太的目光看向她手旁位置上的蘇毅民。而直到此時,蘇荷才發現父親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露出了十分痛苦的情緒。
并不夸張,卻很深刻,就好像那情緒已經埋藏在他心底太多年,此時被掀開, 連帶那些經年的舊傷一起遮掩不及地被揭了出來。
這一瞬,蘇荷若有所悟。
——在她的記憶里, 能讓父親如此痛苦的, 大概只有她那位早逝的母親了。
“也罷。
蘇老太太輕敲了下手里的拐杖,“小蘇荷,你隨我來。
蘇荷遲疑地望了父親一眼, 最終還是上前站到老太太身旁,虛扶著她離開了這個房間。
出去之后并未走遠。
順著院落里的小徑淺淺繞了幾圈,祖孫兩人便走到了一處單獨的小樓前。她們的目的地就在一樓。
小樓里專門負責清掃的傭人,看到蘇老太太和蘇荷的身影,那傭人遲疑地張開口。
老太太擺了擺手。
“你做自己的事情去, 不需要在意我們。
對方點頭,拎起給花灑轉身走了。
蘇荷在蘇老太太的示意下,進到了一樓盡頭的房間里。
老太太在她身后開口說:“我年輕時落下過身上的毛病,上了年紀,受不得寒也經不起暑,勞著兩代晚輩都隨我一年四季地換居處——蘇家許多處宅子,風格與設計各異,唯獨有一點相同。
蘇荷回頭看向老太太,目光搖動。
老太太點頭,拍了拍手邊的立柜——它看起來風格上的年代久遠,和房間里其他擺件一樣,更像是上個世紀末的玩意。
“是,就是這個房間。無論蘇家搬遷到哪一處,是如何的模樣,唯獨不變的就是這樣一個房間。
蘇老太太輕闔了闔眼,嘆。
“這房間里的一切擺件,看了太多太多遍,也太多太多年,如今我閉著眼睛都能記住它們每一處的模樣……說到底,我們虧欠她太多了。
蘇荷扶在墻上那面畫框邊沿的指尖微微一顫。
“這里是,我母親的房間?”
“是啊,這是她的房間。
蘇老太太身影輕晃了下,然后她走到立柜前,打開了最上面的那個抽屜。
里面空蕩蕩的,只躺著一只舊式的相框。相框里黑白色的年輕女人穿著上世紀末風格的衣衫,望著鏡頭,巧笑嫣然。
蘇老太太無意識地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女人的笑,指腹微微地顫。
“邢嫣,是你母親的名字。
蘇荷的視線在房間里轉過幾圈,最后她走到老太太身旁,順著老太太的手看到了照片上。
“我知道,我聽家里的人提起過。
老太太拿起那只相框,遞給了蘇荷。
“你小時候總纏著要看,我不讓她們不給你看,后來你長大了,不知道怎麼也不再提這件事了,真不好奇嗎?”
蘇荷遲疑了下,接過去。
“因為以前每次提,我爸看起來都會很痛苦,所以時間一久,我也就不再提了。
蘇荷說著,對著相框里漂亮的年輕女人歉意地笑了下。
“而且,大概因為母親過世太早的緣故,我對她沒有什麼印象,所以……對她的感情也不及您和我爸。
老太太嘆了聲氣,“是啊。她走那年,你還不到兩歲。后來,家里所有和她有關的東西全都收到這一個一個的小房間里,你就更記不得她了。
蘇荷沒有說話。
只是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她望向照片里的女人的目光逐漸疑惑起來。
“奶奶,”遲疑之后,蘇荷還是忍不住抬頭,“這個相片里的人……”
“你看著有點眼熟,是嗎?”
“……”
驗證了某個隱約的猜測,蘇荷瞳孔輕縮了下。
她下意識地低頭,再去以目光描摹那張在歲月里再也不會更易的臉,越來越多的熟悉點和記憶里那張面孔重合。
直至蘇荷睜大了眼睛。
“她是舒雅!上世紀末國內最年輕的影后!但是后來……”
蘇老太太幽幽嘆聲:“后來,因為幾樁莫須有的丑|聞,被吸血蚱蜢一樣的無良娛記群起而攻,最后因為抑郁癥……自殺離世。
“舒雅是你母親的藝名。
“……!”
蘇荷臉色刷白。
“可你們以前告訴我說她是因病去世的!”
“當然是病!”
蘇老太太重重地敲了敲拐杖。
“她生下你之后便患上了產后抑郁,卻又碰上那些該死的、瘋子一樣沒有人性的敗類娛記!是他們硬生生把生病的她逼到了懸崖邊上——輿論,輿論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之一!它能夠踐踏世間所有法律和力量把一個人撕得粉碎!”
老太太臉色都漲紅了,聲音也嘶啞起來。那雙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睛里,刻著深沉痛苦的恨意。
沉淀糾纏,最后只剩下悔恨和悵然。
“可偏偏它又是最容易被誤導的……而法不責眾,就算他們用自己的言語‘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只需要在她死后假惺惺地、自欺欺人地懺悔悼念幾句,便能把忘了自己扔進井里的那塊石頭、便能把自己的一切罪孽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