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子后怕地用力點點頭,繼續賣力地搓洗衣裳,然而她終究還是按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小聲的問年長婢子道:“春兒姐,那人是誰啊?新來的家仆?”
可又不大像啊,他可是穿著衫袍呢。
春兒頭也不抬,“那是咱們府上的長公子。”
“長、長公子?”小婢子目瞪口呆,她只知道府上有一位公子而已,這、這長公子又是哪里來的啊?而且,“可他怎麼由張管事領著啊?又怎麼從這后門進來呢?”
這后門是他們這些下人才走的,就連管事的進出侯府都不走這后門而是走的大門呢!
聽得小婢子如是驚奇,春兒先是嗤笑一聲,這才抬起頭來,不屑地看了一眼沈溯走遠的方向,嘲諷道:“他啊,算哪門子真的長公子,就是一賣花的,不時穿得人模狗樣的到咱們府上來討點銀錢過日子什麼的,你才來不久,沒見過他是應當的。”
小婢子難以置信,嘴張得更大,“這是為什麼啊?那他不是侯爺和夫人生的孩子嗎?”
她話音才落,春兒趕緊捂住她的嘴,連手上的皂莢水都沒來得及甩干凈,“想死呢!”
小婢子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也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同時驚慌地左右張望,確定沒人注意聽到她說什麼后才敢將手放下來。
春兒白她一眼,好一會兒也才左右看了一眼,將聲音壓至最低,繼續同她道:“沒人知道你問的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大家伙都知道這長公子極不受夫人與侯爺待見,聽說他八歲還是十歲開始就被夫人趕出去自己過日子去了。
”
“后來吧,他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一次,待上幾個時辰便又離開,也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而來,大家伙都猜他是來找夫人討要錢財來了,不然為何總是入夜之后才悄悄離開,怕被人看見了笑話他唄!”
“照我說啊,他敢厚著臉皮回來,還怕旁人笑話他不成?”春兒說著說著,又嗤了一聲,嘲諷至極。
許是找著了話兒解悶,又許是旁處沒有人盯著聽著,總之春兒這會兒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似的,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全然忘了她前邊才呵斥身旁的小婢子不要多嘴多舌。
倒是小婢子聽著聽著就不說話了,心道是那長公子很可憐啊,難道春兒姐……不覺得嗎?
不過,長公子要是回來拿錢的話,管事的直接拿錢到門外打發他不就成了?既然侯爺夫人不待見他,又為什麼讓管事的領他進來?
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小婢子雖然心中諸多疑惑不解,可她不敢問,只能低下頭繼續搓洗衣裳。
這些也不是她一個洗衣奴婢能夠管得著的。
*
沈溯自有記憶開始,他便生活在這座平陽侯府里。
然而這府中的一切于他而言,卻都是再陌生不過。
他不曾看過這府里的任一處景致,也不曾自己走過這府里的任一條道路。
從前他在這府里,除了那屬于他的咫尺小院,他哪兒都未能去過。
第一次走出那個小院,便是他八歲時被從平陽侯府趕出去的時候。
那時正值隆冬,大雪紛飛,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夾襖,他站在侯府小小的后門外,看張管事面無表情亦毫不遲疑地將門“砰”的一聲關上。
最后無處可去的他饑寒交迫地倒在地上,任愈下愈厚的大雪將他覆蓋。
那時候他想,他這樣死了也好,這樣一來,母親就不會因為生下他而再覺得痛苦。
他也不用再受任何苦與痛。
他本來就不該生來這世上。
每每走在這平陽侯府里,沈溯的心緒便尤為沉重,他不曾抬頭,也不知道自己跟在張管事身后走了多久,直到張管事停下,他才停下。
他們停下之處,是一處庭院門前。
“長公子先去見公子。”只聽張管事道,“夫人那兒,待長公子自公子這兒離開,再去。”
沈溯一言不發,只緩緩地點了點頭,便跨進了面前的庭院里。
然而他跨入這座庭院時的腳步卻是比前邊跨進這府上后門門檻時的腳步要輕松上許多。
便是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曾抬起的頭,也在往這庭院深處一步步走去時自然而然地抬了起來。
庭院幽靜,花木蔥蘢,鳥鳴啁啾,小徑蜿蜒,仿若通幽。
走在這花木掩映的小徑上的沈溯這也才緩緩松開了緊握著的雙手。
而除了草木暖陽,這庭院里再未多一人影,沈溯卻絲毫不覺怪異,顯然這處庭院一直如此。
小徑盡頭,一幢兩層樓閣映入眼簾,樓閣前是一片青石鋪就的空地,兩側栽著紫竹,屋前栽一緋桃,樹上緋桃開得正好。
緋桃樹下置著一張交椅,交椅旁是一張香案,案上置著一只青銅香爐,爐中燃著香丸,素雅清淡的香氣氤氳而起。
一名身穿竹青色長襖的少年正躺在交椅里,手里捧著一本書頁都泛了黃的老舊書冊,神情認真且專注,莫說沈溯走近了他毫無察覺,便是他頭頂的桃樹上落下一朵緋桃正正好砸到他面上,他都沒有絲毫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