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馱子馱載著各式貨物,自城郊入得城來,與踏踏蹄聲相交應的,是蔡河舟楫的舵櫓擊水聲,無數大宗貨物由艘艘貨船經蔡河載入京城,役夫們于甲板及馬頭間忙碌不已,小經紀的吆喝之聲于巷陌中響起,休息了一夜的京城隨著晨曦又開始鮮活熱鬧起來。
油餅店的搟面兒翻拍聲,鐵鋪里的打鐵聲,寺廟的鐘鼓聲,種種云云百行各業,匯成了最為大齊最為熱鬧的京城樣貌。
沈溯行于這熙攘喧鬧間,始終低著頭,只看著自己腳下的路。
無論是在城外不得不與馱隊擠著排隊等著入城時,還是已經入了城內來不得不與各忙碌的小經紀擦著肩時,他都不曾抬起頭,亦不會同他人爭擠,而是盡可能地讓至一旁,便是擠攘間被人踩了鞋面或是被狠狠撞著他都不介意。
安靜得就好像不存在似的,周遭的熱鬧也似乎與他毫無干系似的,任是再如何喧鬧,他都不會抬起頭來看上一眼。
他更是有意一心避開這些熱鬧,專尋些僻靜的彎街小巷來走,行于陽光照不到的無人巷陌時,他才會微微抬起頭來,辨別著前方的路。
往平陽侯府方向而去。
他不敢走過平陽侯府的大門,而是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繞上一大圈遠路,來到后門。
亦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在敲響門上的銜環時他先躬下身來拍凈自己衣衫上的塵土。
開門的是后門門房,見著門外的沈溯他一臉詫異,畢竟以往每一次他來侯府時即便不全是張管事親自來開門,但張管事也會提前有告知,但今回,他既未收到張管事的告知,亦不見張管事親來,自然驚訝。
然而他卻未敢對沈溯有所阻攔,因為公子已親自來吩咐過多回,若是長公子前來,不可阻攔。
是以這門房雖對沈溯滿臉鄙夷與不敬,卻不敢違逆沈洄之命,莫說喚他一聲“長公子”,便是連頭都未低下,就這般直瞪瞪地看著沈溯,毫不掩飾他心中的輕蔑,只隨意道:“進吧。”
沈溯以往來平陽侯府時皆有人在前為他帶路,今回則無,門房非但不會多管閑事為他引路,反是巴不得他走錯了路去到不該去的地方然后被狠狠責罰。
這世上人心自來如此,一個人愈是低賤,旁人非但不會對你生出憐憫之心,反是愈想將你踩到地上,踩在腳底。
入了平陽侯府后門,沈溯稍稍抬頭,看向前方自己走過無數回的路,抬手輕按上自己心口處放著玉佩與緋桃的衣襟,這才抬起腳,緩慢卻堅定地往前走。
上回那在后院水井邊漿洗衣裳的小婢子又瞧見了他,一旁一起漿洗衣裳的婢子亦瞧見了他,頓時對他指點議論起來,非但丁點不壓低音量,反是有意讓人聽見似的不時傳出輕笑聲嗤鼻聲來。
小婢子只見沈溯將頭垂得更低,她輕輕咬了咬下唇,爾后以如廁為由,悄悄跟上了沈溯。
“長……”小婢子張張嘴,鼓足勇氣,從旁小聲喚他,“長公子!”
沈溯愣住,詫異地循聲望來。
畢竟在這座府邸里,除了沈洄與宋乘,從無人真正視他為長公子,更莫論會有人這般心懷好意地喚他一聲“長公子”。
對方的語氣里帶著緊張的怯意,并無惡意,他聽得出來。
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覺詫異。
只見小婢子先是左顧右盼,顯然是害怕被人發現似的,確定無人后才小心地跑到他跟前來,緊張地邊攥著自己的衣角邊問他道:“長公子要去府中何處?沒人給你帶路,要是你走錯了路,屆時會被張管事責罰的。”
“我雖然才來府上一個月,但已經認全了府上的路,我可以給你指路的。”小婢子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并不大曉事,上回見著沈溯由張管事領著,再聽春兒她們笑話他,便認為他是不識這平陽侯府的路的。
張管事尋日里待他們這些下人極為嚴厲,誰人要是走錯了路去了下人不該去的地方的,總是免不了挨一頓鞭子。
沈溯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看起來比小鹿兒大不了多少的小婢子,看她明明緊張得不行卻還要悄悄來給他這個毫不相干的人指路,心中一時間道不出滋味,但更多是為她擔心,正待說話,只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厲喝:“你不在后邊老實漿洗衣裳,跑來這兒做甚麼!?”
原是那后門門房,不知緣何跟了過來,這會兒正一副主子的模樣質問那偷偷溜過來的小婢子,大步來到她身旁后更是揚起手來,竟是要朝她臉上摑來巴掌!
小婢子當即害怕得閉起眼瑟縮起脖子,滿臉懼色。
然而門房揚起的巴掌根本未能落下。
沈溯捏住了他的手腕。
門房萬萬沒想到向來卑賤得不敢抬頭的沈溯竟敢攔他,頓時怒了,張口就要罵:“你——”
可他才張嘴,話便戛然而止。
只因從來都是低著頭任人謾罵的沈溯此時抬起了頭來,眼神陰冷,仿若含刀,令人不寒而栗,生生將門房那罵人的話堵在了喉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