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床板,腦袋下的枕頭,一切都是陌生的感覺。
沈洄大睜著眼怔怔看著頭頂的粗紗帳幔,眼眶愈來愈紅,搭在被面上的手也將其愈抓愈緊。
呼吸亦愈來愈急促。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大睜的眼眶里的淚又聚向通紅的眼角時,他忽地微弓起上半身,將自己的臉用力埋進身上的被褥里,大口呼吸。
待他重新抬起頭來時,又恢復了尋日里的模樣,平靜又溫和,雖病態明顯,但眸中有光。
他虛弱吃力地撐坐起身,發現床頭邊的小凳上整齊的疊放著一身干凈的衣裳,粗布棉麻,并非他的衣裳,卻是特意為他準備的。
床前也放著一雙算不得新,但洗得很干凈的豁口布鞋,干凈的足衣就擱在鞋面上。
沈洄彎腰拿起足衣穿上,再將腳伸進鞋里。
不大亦不小,竟剛好合腳,就像照著他的腳特意做的鞋子似的。
穿罷鞋子,他坐在床沿上緩了一會兒氣,才又拿過小凳上的衣裳來穿上。
煙青色的短褐,很舊,卻很干凈,上邊還留著皂莢的清香與陽光的味道,能暖到人心底的味道。
衣裳并不合身,套在沈洄瘦弱的身子上,很是松垮。
但他毫不介意,更沒有嫌棄。
待穿好衣裳,他才扶著床沿慢慢站起身來,細細打量這間簡陋又清貧的小屋。
一切都如它的主人一般,收拾得干凈又整齊。
置放在窗戶下的書案上,一只粗糙的白瓷花瓶里插著幾枝緋桃,花兒盎然,生機勃勃,可見主人家對生活的熱忱之心。
沈洄又慢慢走到門邊,扶著門框瞧清了這處小院。
棣棠圍成的院墻間,是一扇矮矮的籬笆門,無鎖,只虛虛掩著,屋前左右各栽著一株緋桃,正是花兒妍麗時,競相開放于枝頭。
屋前右側是兩塊菜田,上搭著瓜棚,不過棚上暫不見瓜藤,只見棚下不知什麼品種的瓜苗正在努力往上攀長,菜田間也盡是些剛冒出新芽來的小菜苗。
屋前左側則是一間半敞開的灶屋,正有炊煙自屋頂上的煙囪徐徐冒出,一只大黃狗在灶屋前轉轉悠悠,忽見一只蝴蝶,竟同貓兒一般,直立起身子來猛撲那只蝴蝶。
平和又寧靜,令人心安。
大黃狗這會兒發現了他,可像是知曉他身子骨羸弱似的,不敢叫喚,只搖著大尾巴來到他跟前,定定看著他。
“你叫豆子。”沈洄微微一笑,伸出手來,在豆子腦袋上輕輕撫了撫。
兄長同他說過,他并不孤單,有一只叫做豆子的柴狗陪他。
豆子雖然有一只眼不能視物,可它極通人性,很是懂事。
這還是沈洄第一次觸碰柴狗,手心里毛茸茸的柔順感令他喉間酸澀,微微發哽。
他一直想養一只柴狗或是一只貓兒,可平陽侯夫人不允,道是這些東西只會礙著他的病。
他往日里在府中待得著實煩悶了,想要到外邊走一走,也都不被平陽侯夫人允準,亦道是外邊的喧囂吵鬧于他的身子不利。
他于養尊處優中長大,卻與籠中燕雀并無差別。
他每每覺得開心的時候,就是沈溯前去曲院看望他時。
他的兄長沈溯,是這世上最明白他的人。
兄長知他想養一只柴狗的心,亦知他想要到這外邊來一趟的心。
兄長將他從平陽侯府帶到這兒來,其中艱難,可想而知。
可即便如此,兄長卻仍舊沒有撇下他。
豆子輕輕咬了咬沈洄的褲腳,沈洄隨著它來到灶屋外,看到了在灶臺前忙碌的沈溯。
鍋里不知煮著什麼,熱氣騰騰的,蹲在灶臺前的沈溯正將灶膛里的柴禾往外撥弄,顯然是要把火調小一些,這才站起身來揭開鍋蓋,拿起本擱在鍋蓋上的長勺往鍋里攪動。
沈洄只聞一股清甜香糯的味道撲鼻而來,令他頓生一股饑腸轆轆感,肚子里甚至還發出“咕——”的聲音來。
沈溯飛快地回過身來,見著沈洄竟是站在灶屋外,他當即放下手中長勺,快步上前來輕扶住沈洄的胳膊,“怎麼到這兒來了?我扶你回床上躺著。”
沒有過多關心的話,也沒有如同平陽侯府中人見著他時的那般情急與驚慌,就像他只是個稍稍身有不適的尋常人,而不是個長年與藥石相伴已經病入膏肓之人。
可他知道,兄長并非不擔心他,兄長只是比任何人都懂他。
沈洄看著沈溯眼底明顯的青灰,淺笑著道:“兄長,我有些餓了。”
“我熬了粥,待會兒便給你盛。”沈溯語氣溫和,“來,我先扶你回屋,給你打些洗漱用水。”
“兄長,我自己能走。”沈洄輕輕抓住沈溯的手腕,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平穩又冷靜,“兄長,我從未覺得自己有此時這般自在過。”
“我可以自己走的。”
“好。”沈溯緩緩收回扶著他胳膊的雙手,“我給你打洗漱用的水。”
“嗯。”沈洄并不習慣同沈溯言謝,他只是沖沈溯又笑了笑,便轉身往竹屋走去。
他走得很慢,甚至每走兩步便要停下來喘息一次,然而他每一步卻都走得腰桿筆直,哪怕身子枯瘦如柴,他的背也未有絲毫彎曲佝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