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侯數次轉過頭來看向姜芙,數次欲言又止,最終一言不發,又緩緩轉回頭去,無聲嘆息。
一直緊閉的屋門直至厚重的云層將夜幕上那為數不多的星辰也都遮蔽之時才打開。
門軸將將在夜色里響起的那一瞬間,姜芙便自交椅里霍地站起身來,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扇緩緩打開的門扉。
雙腿廢了將近二十年早已無法行走的平陽侯這一剎那雙手撐著椅手,情急得竟是想要站起身來。
沈溯還未能將門扉完全打開,便見著姜芙朝他疾步而來,滿臉擔憂與焦急,近乎要撲到他身上來,卻又在門檻外停住,仰著臉屏著呼吸緊張地看著他。
但見他面色青白,雙唇干涸,身上還裹著一件不知甚麼材質的綠色怪衣裳。
不過短短半日時間,姜芙發現他下頷上竟是冒出了些微短短的青灰色胡茬來。
然在觸上姜芙的目光時,他卻是笑了起來。
唇角上揚,牙齒微露,聲音沙啞卻輕松道:“酥酥,阿洄……沒事了……!”
他聲音里還帶著隱隱顫抖,是如釋重負后的后怕。
仿佛獲救的不是沈洄,而是他自己的劫后余生。
“嗯。”姜芙也揚起嘴角,彎著眉眼,用力點了點頭,眼圈微紅,“嗯!”
沈洄是阿溯唯一的親人,也是他甘愿自縛于京城的心結,如今這般,真好,真好!
且見沈溯緩緩轉頭,朝雙手死死抓著椅手的平陽侯看去。
沈溯稍稍深吸一口氣,而后朝他走來,在他面前兩步之外距離停下,恭敬地朝他躬了躬身。
姜芙目光定定落于他身上,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由自主慢慢攏成拳。
“侯爺。”沈溯直背卻未抬頭,只看著自己的鞋尖,低聲道,“樓先生已救回阿洄性命,只是往后恢復期間還有諸多需費心之事,樓先生待會兒會告訴我,我會盡數寫在紙上交給侯爺。”
稍后待樓先生離開,便也是他離開侯府的時候了。
這兒是不允許他留下守著阿洄的。
說罷,他又朝平陽侯再躬了躬身,這才轉身往屋里走回去。
他的眸中,不見絲毫怨憎。
哪怕他生于苦難的深淵,他也從未怨憎過任何人。
對平陽侯夫人如是,對平陽侯亦如是。
平陽侯看著他仍低著頭的背影,蒼白的唇顫了顫,在沈溯與姜芙道了句“我還要再進去給樓先生幫忙”后抬腳跨過門檻時,只聽平陽侯忽然道了一聲:“多謝。”
他的聲音,比沈溯方才的更沙啞,也更顫。
既是因為沈洄的生,也是因為沈溯的善。
沈溯渾身一震,驚愕且怔愣地轉過身來。
只見輪椅上的平陽侯正朝他緩緩躬下身來。
沈溯震驚得忘了反應,待他回過神來想要攙起平陽侯時,樓明澈正于屋中揚聲喚他。
顧不得太多,他唯有匆匆轉身回屋去。
平陽侯抬起頭時,對上的是姜芙的眼。
姜芙仍舊一臉冷漠,正別開臉走回緋桃樹下時,卻見平陽侯沖她微微一笑。
姜芙擰眉,不明所以。
平陽侯則是往椅背上靠去,往后仰起頭,如釋重負般無聲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他閉起眼,有一行淚順著他眼角滑下,匿入鬢間。
姜芙將眉心愈擰愈緊,卻又在盯著窗戶上沈溯那朦朦朧朧的影子看時緩緩舒開。
只見她兀自聳了聳間,嘆一口氣后也笑了。
這世上怎有阿溯這般傻的人?
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的。
漆黑的天穹上,彎鉤般的月正自云層后探出頭來,明亮的月華正驅散厚重的濃云。
星斗漸明。
明日又將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
桃子在同十五先行帶小世子回信陽王府時讓小茸留下來等著樓明澈。
然而之后回到王府的,卻只有小茸一人。
桃子朝他身后望了又望,瞪大了眼問他:“樓先生呢!?不是讓你等著樓先生的嗎?怎麼你自己先回來了?萬一樓先生遇著什麼事兒呢!?你——”
“你著急個甚麼勁頭?”小茸不似十五那般少言寡語,他可受不住桃子劈頭蓋臉的問話,當即皺著眉懟她道,“你就不能先聽我把話說了嗎?”
“哦。”桃子倒是好脾性,瞬間閉上嘴老實下來,“那你說。”
小茸白她一眼,這才道:“樓先生隨那位沈郎君走了,道是以后都不回來了。”
桃子頓時又急了:“你怎能讓人把樓先生拐走呢!?樓先生可是世子的救命恩人!”
“樓先生自個兒死皮賴臉地要跟著人走,我能攔得住?”小茸又白桃子一眼,“你行你去。”
“……”桃子想想樓明澈那脾性,當即改口,“當我沒說。”
還是世子次日睡醒了自個兒去把樓先生哄回來的好,反正除了小世子,樓先生可誰的話都不聽。
*
沈溯回西城外郊的一路乘的仍是姜順駕的馬車,姜芙非讓姜順送他不可,他拒絕不掉,唯能依她。
讓他想不到的是,樓明澈竟然跟著他。
只隨后道了一句“我去你那兒”后便先他一步登上馬車,將藥箱往馬車里一扔,人在朝馬車里一躺,理所當然地閉眼睡了,甚至一個能坐的地兒都沒給沈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