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慈微微徧頭,向床頭看了一眼,鬧鐘顯示時間剛過五點,厚重窗簾后透出灰暗的天光。
太早了。
窗外半聲鳥雀不聞,遠處傳來馬路上車輛駛過模糊的聲響。
楚慈閉上眼睛,片刻后再次睜開,幾乎無聲地起身下床,赤著腳走進浴室。
鏡面上映出清瘦灰白的剪影,猶如光影交錯中一道被扭曲拉長的色條。楚慈凝視著鏡中人表情寡淡、如無機質般冰冷的臉,半晌目光下移,盯著腹部蜿蜒的傷痕。
其實顏色已經很淺了,不仔細觀察都難以注意到。
畢竟手術過去了那麼長時間。
他輕輕按了按傷疤,感覺到手指下自己的皮膚,肌肉脂肪,以及更深處被切割掉一半的內臟。
支離破碎,殘缺不全,他看著鏡子里的身體這麼想。
楚慈輕輕出了口氣,去草草沖了個課。出來披了件浴衣,正靠著流理臺擦頭發,就只見韓越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正斜靠在浴室門框邊。
“早安,”韓越沉聲說。
楚慈動作頓住,片刻后道:“……早安。”
兩個人對坐在桌邊吃早餐,電視里放著早間新聞,某某領導去某某地視察,對當地某某基礎設施建設工程表示滿意;某某會議號召部隊某某制度改革,反腐倡廉,組織精簡。
“今晚我要晚回來。”
聽見這話的時候楚慈正拿起面前的藥瓶,聞言他抬起眼睛,正對上韓越的目光。
“……嗯?”
“軍委開會,可能會拖得晚一點。”
楚慈無聲地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隨即垂下眼睫,打開那排大大小小的藥瓶,依次倒出今天要服用的分量。
餐桌對面韓越專注的目光沒有移開,基至能讓人清晰地感覺到那眼神落在皮膚上的灼熱感。片刻后楚慈放下藥瓶蓋,抬頭問:“怎麼?”
“你能來接我嗎?”
從韓越的角度來看,楚慈似乎愣了一愣,但那短暫得仿佛就像是錯覺。
“好的。”他說。
那天離開家門的時候,韓越站在樓下,回頭仰望,只見楚慈站在公寓樓高層陽臺上,手里拿著一柄噴壺在專注地澆花。
有那麼幾秒鐘韓越產生了“他是不是在目送我”這樣的錯覺,但緊接著搖搖頭,有點自嘲地笑了。
楚慈做完手術已經過去了半年,各項指數都穩步回升,但總體還需靜養,并沒有恢復到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天天上班工作的程度。所以他每周只去單位一兩次,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里,澆澆花看看書,偶爾在有著重重監控保護的小區花園里散步。
他的情緒始終很平靜,甚至到了有些淡漠的地步。韓越有時候會想,是不是這個人所有的感情和沖動,都在進手術室前的那一吻里用完了。
這當然是很有可能的。
楚慈從生死中穿梭來回,活下來了。然后又順理成章 恢復到了慣常那不喜不悲、冷靜平淡的心理狀態,似乎以往所有灰暗的陰影和痛苦的記憶都化為無形,無法在那堅冰般俊美的面孔上留下任何痕跡。
那天下午果然開會,拖到七點多才散。韓越從軍工單位出來,身邊簇擁著與會的一群人,邊寒暄邊穿過崗亭走下臺階。
“今晚長安閣我做東,韓二少您務必要給這個面子,晚上……”
韓越擺手打斷了對方,說:“家里有事,實在沒法抽身,不好意思。”
對方還待再動,韓越卻已經拿出手機準備叫司機過來接一一下一刻他抬起頭,突然只見不遠處臺階下的馬路邊,停著一輛銀色奔馳600,車門邊靠著一個裹著深灰色風衣,雙手插在口袋里的年輕人。
那是楚慈。
背景馬路車流不息,他挺直瘦削的身影卻那麼顯眼,于風中突兀地站在人群里。
韓越怔了下,隨即用開眾人快步上前:“你怎麼……”
“來接你。”
他們相距不過半步,韓越有點遲疑,卻聽楚感反問:“不是你叫我來接你的嗎?”
韓越其實非常意外一一不過是早上隨口一句話而已,加之整個白天都沒動靜,他還以為楚慈已經無聲無息把這件小事翻篇了。
楚感其實經常把這些小事翻篇,那是他習慣性的消極抵抗。很早以前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韓越帶他上哪兒或叫他去哪兒,只要不緊緊盯著,他就一定不會出現;韓越送給他的那些東西,軟硬兼施強迫他穿戴,然而每次韓越一不注意,楚慈就忘了,或丟了,或干脆找不到了。
就好像不管說什麼,他都清風過耳,根本不會聽進去的感覺。
“……你身體怎麼樣,頭暈嗎?今天吃了什麼東西,餓不餓?回去路上我開車。”
楚慈卻沒有動,向他身后那些人看了一眼:“你晚上沒應酬?”
韓越立刻說:“沒有。”
“有就去吧,我自已開回去。”
“真的沒有。”
楚慈的神情似乎是不太相信,但也沒再爭辯,便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坐了進去:“上車吧。”
最終回去還是楚慈開的車。
街道熙攘喧鬧,車廂里卻一片靜寂。韓越坐在副駕駛上,終于忍不住沒話找話:“你今天怎麼開了這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