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你做的選擇一樣,有什麼資格罰你?」說話間,他已倒好了酒,抬手復將此杯飲盡,放下杯盞時,瓷杯碰在木制琴案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在靜謐的夜里分外清晰。
我勾了勾唇角,抬眼向他望去。他亦在看我,曲起一條腿,手肘漫不經心地枕在膝上,輕揉著額角。視線相撞時,他唇角略微彎起,輕輕一笑,仿佛透過我回想起了珍重的往事,而后低垂下眉眼,待調整端正坐姿,伸出修長而纖細的手便開始撫琴。
琴弦略一撥動,高低起伏的琴音便從中流轉而出,其聲婉轉悅耳,回蕩于一方院落中。琴聲分明錚然,卻莫名教人覺得悲傷。燈火繾綣,為他動人眉眼添上暖色。他的神情卻是冷的,彈琴時眼底仿佛只容得下方寸間的琴,神態認真,側顏精致恍如天人。
都說所奏即所想,我忍不住頻頻側目,心下暗自思量,面前的人是在悲傷嗎?
風過時燭火跳躍,輕紗飛舞,露出亭外深沉的夜色。在我目不能及的秦府一角,廂房里欲吹了燈入睡的婦人卻停了動作,視線落至窗外,追逐著縹緲虛無的琴聲逐漸放遠。她淡淡開口,詢問床榻邊侍奉的婆子:「是辰兒在彈琴?」
婆子點頭,感慨道:「這樣好的琴聲,自那位小姐定親后便再沒聽到過了。細細數數,也有四五年了。」
婆子話音將落,卻見夫人正靠著床榻,不置一詞定定然望著她,方知自己說錯了話,忙跪下求饒:「老奴失言,求夫人責罰。」
秦夫人嘆一口氣,抬手示意她起身,輕聲道:「我這孩兒最死心眼,不彈琴是因為她,重拾琴弦怕也是因為她。
罷了,她既成了死人,日后便再別提了。」
婆子連聲稱是,抬眼見夫人面上盡是倦色,心疼道:「夫人早些休息罷,先前寬慰了小姐一通,夫人怕也累了。」
琴聲已戛然而止,秦夫人收回視線,嘆息一聲,終是吹了燈。
一曲閉落,公子十指伏琴而止,院落里回聲亦逐漸散去。撫琴作罷,他重執了酒壺,抬手便飲一口。有酒珠順著他精致的下頜線條滑落,一點點滑至修長的頸脖,為他白玉似的肌膚增一抹瀲滟水色。他是彈琴時的佳公子,也是飲酒時的美妖孽,卻不知哪個才是真的他。
他忽而側首望我,唇角微勾,輕聲問道:「你聽此曲如何?」
我思索半晌,不知如何做評,憋出一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公子聞言輕笑一聲,抬手又飲一口酒,而后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隨意拭去唇邊酒痕,目光在我身上流連片刻,而后收回視線,淡淡道:「從前父親問我,即便是白喜歡一場,求不到結果,也不后悔嗎?我也說不后悔,便是現在空落得孤酒作陪,我也半分不曾后悔。」
「我知你心性,若我真想攔你,不是攔你不住。但我不愿相攔,」他低聲喚我名字,「映妝,你若歡喜他,我便由了你去歡喜他。」
他又執了酒壺斟酒,水聲泠泠中,逐漸充盈滿杯。有昏黃的燈光打在杯中酒水上,清亮的酒水便染上淡淡的黃。他輕拿起酒杯置于唇間,喉結略微滾動,杯中酒便消失殆盡。
一杯作罷,又斟另一杯,杯杯復盞盞,他又飲盡了一壺酒,如先前那般扔開酒壺,欲再另拿一壺,摸索半天卻摸索不到,原已將亭中的酒喝了個干凈。
他將目光移向亭外,視線里有些許迷離之色,一雙桃花眼倒映了盈盈燭火,澄澈如琉璃一般。他踉蹌著起身,略提高了音量,向外喚道:「趙景明!」
我瞧他身形已然立不大住,忙起身上前扶住他手臂:「公子當心。」
他垂下視線,似是才看到我,好看的眉眼略略彎起,其間風流可入畫,唇邊含了笑意,輕聲道:「是淳兒?」
我搖頭,與他糾正道:「是映妝,不是淳兒。」
他輕輕眨了眨眼,眼睫濃密纖長,卷翹如蝶翼一般,思索得略慢,疑惑開口:「映妝?」
我點點頭:「對,是映妝。」
他聞言一笑,唇角彎起,好看得不似凡人:「是淳兒,」他稍稍停頓,又是一笑,聲音如浸了蜜般的甜,一字一頓道:「我的淳兒。」
我:「……」
算了算了,淳兒就淳兒吧,你說我也是王麻子我也認了。
此時姍姍來遲的趙景明才掀開紗簾,只小心翼翼地探進一個腦袋,見著這般場景,微微一愣,問道:「這是怎麼了?」
公子已然站不穩,大半個身子壓在我身上,沉得我說話都得咬著牙:「這還不夠明顯嗎?喝、醉、了。」
趙景明一張俊臉上驚嘆之余,又帶了些不敢置信,道:「有生之年,竟瞧得見秦二喝醉的一日!我要是說與齊三聽,他保管不信。」
公子循著趙景明的聲音向他望去,視線卻始終未能聚焦至他身上,微蹙了眉,放棄尋找趙景明的身影,卻不忘吩咐道:「趙景明,拿酒。」
趙景明應了一聲是,不待我阻攔,便利落地回過身,隱沒在了夜色里,聽他腳步去向,果真是要依他所言去院中拿酒。
我撐不住公子的重量,手上失了力氣,再扶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