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遣了一支親衛隊,分成小組散在京都各處暗地里尋小姐,我等便是其中一組。方才聽小販說瞧見一個形貌類似的少女進了天香樓,故來查探一番。」
少年聞言,裝作不經意地回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藏身之處一眼,道:「諸位有令在身,我也不愿為難,可要進去看看?」
他揚手一請,磊落至極的模樣,那人見狀,連忙擺手,道:「不必不必,我等再去別處查看便是。」
我將松一口氣,卻聽少年笑道:「我奉勸你等進去一看,尤其仔細瞧瞧那扇屏風,說不定后面便藏著哪家出走的小貓。」
我當即便炸了毛,又聽得少年話音剛落,另一人驚道:「頭兒!里頭有兩副碗筷!」
那人揮手,肅聲道:「進去找!」余下人便整齊應了一聲「是」。
自己走出來總好過被人揪出來。我從屏風后走出,怒視那少年一眼,咬牙切齒道:「震驚!某男子漢大丈夫,竟公然賣隊友!這是人性的泯滅?!還是道德的淪喪?!」
泯滅人性、淪喪道德的少年眼光向我處一掠,雖看不清面貌,我卻知曉他正彎了唇角淺笑。
那隊人見了我,霎時退出包間,分列在門兩邊,齊齊伸手相請,朗聲道:「小姐請!」
我恨恨道:「我若不請,你們是不是又要如上次一樣把我硬扛回去?」
眾人皆俯首稱是。
少年失笑,道:「他們奉命行事,你何必與他們為難?」
我輕哼一聲,邁步出了包間,從少年身邊經過時,側首橫他一眼,道:「我記下你了,別叫我再遇著你。」
少年不以為忤,微微揚眉,頷首時下頜線條矜貴好看,輕笑道:「可要記牢了我,萬別忘了我。
」
天香樓門口已停了一頂華貴的軟轎,恭候著一干仆婢。有婢女謙身為我掀了轎簾,我將上轎時,抬眸再看了樓上一眼。
少年蕭蕭肅肅地立于包間窗邊,風掠起他墨色的發,明朗的日光在他額角烙上一點。他亦在看我,眼波瀲滟,勝卻江山好顏色。
他說,可要記牢了我,萬別忘了我。
如何會忘呢?
這樣輕佻的少年,這樣風骨的少年,這樣……欠打的少年。
醒時天際仍一片黛青顏色,其間泛出一線魚肚白,霞光萬頃便要從中綻開。我從榻上起身,快速將自己收拾好,換上一身簡潔布裙后,便出門去南苑尋夏果,不忘為小姑娘帶上一盒香澤。
做完一日的活后,我揉著酸痛的手臂回房,正欲開門,卻見房門前放著一盒上好的香澤。我不知是誰放在此處的,拾起來一看,盒蓋上有一抹不引人注意的緋色。這緋色瞧著像是女子指上蔻丹的顏色,似是無意中劃上去的。府中管教嚴,婢女從不染蔻丹,唯有小姐總愛用鳳仙花汁染甲,襯得十指纖細好看。我心下一暖,將香澤好好地收入了懷中。
忙碌了一日,甫一沾上枕頭便入了睡。這次夢見的是一處隱匿在群山深處的屋舍,屋舍四野掩映著青蔥翠竹,山間繚繞著薄薄的云霧,襯得這一方屋舍恍如人間仙境。
我端坐于書案前,一手執筆,一手挽袖,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臂,正抄寫一卷書。一張寫罷,我回首一看,身后垂下一卷竹簾,竹簾后是一方席地而舍的小榻,榻上有人正在休憩,以一只手臂做枕,另一只手正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子。
他雖背對了我,卻仿佛知曉我停了筆,懶散開口,道:「昨兒罰你抄的書,拖到今日還沒寫完,不許再偷懶。」
我氣鼓鼓地罷了筆,一張小臉皺成了包子,怒道:「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我還是個孩子啊!」
他仍無動于衷地搖著扇子,淡淡道:「一日三餐,哪頓少了你了?你倒說說,為師如何苦了你?」
我痛心疾首地控訴道:「早晨清粥小菜,中午小菜清粥,晚上青菜小粥,師父啊師父,我就是吃再多菜,我頭上也長不出青青草原來。」
師父微微一哂,心虛道:「你爹只托為師照料你,又沒說要如何照料你。算算日子,還有半個月他才能來接你,你吃的又多,師父委實養不起啊。」
我:「……」扎心了老鐵。
我揉了揉手腕,心下暗罵了他好幾句吝嗇鬼,雖不服氣,也只得拾起筆擱上的毛筆,一筆一畫地抄寫起來,卻聽師父懶懶道:「徒兒,你是不是又在心頭罵為師?」
我筆微微一頓,暈開好大一團墨來,悄無聲息地抽出這張紙,揉成紙團后另拿一張紙重新抄寫,一面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
師父輕嘆一口氣,囑咐道:「明日要來一位虛長你三歲的小友,他要在此住上一段時日,來者是客,你需得好好照料。」
我好奇問道:「能叫師父稱一聲小友的,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師父笑道:「那小友姿容甚美,通身風儀詞氣,你明日一見便知。」
他再說了什麼我也不曾認真聽,垂下眼睫安靜地抄寫文章,心下無端想起了那個月白衣衫的少年郎。我不曾忘了他,那他呢?他還記不記得那個從樹梢落進他懷里的碧裙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