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的一日不過心念一動間,天光大好里,已是次日光景。我挽著袖子撰寫一闋詞,適才研墨時,手上不甚沾了一團烏黑的墨漬。正是詩興勃發,我也無暇去洗,起承轉合間落筆酣暢淋漓。
詩成,我舒一口氣,抬手拂去額間薄汗,抬眼卻見一人倚在竹門邊,月白的衣衫,如山澗清雪,似夜下明月。光影浮動間,他的身形較之庭院翠竹還要清雋挺拔,不消看臉,也知其人必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那少年勾唇低低一笑,語中萬分春意流連,道:「經日不見,可曾忘了我?」
便是此時,夢境一瞬間塌陷。我凝望著夢中少年,無論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臉。四野歸于黑暗,沒有庭院,沒有書案,一片混沌中,我與那少年遙遙相望,明滅的光影模糊了他的眉眼。
可那又如何?只消看他一眼,我便覺萬分心安。
他占據了我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當他轉身邁著清雅的步履離我而去時,我的心痛得像被人生生剖去了一塊。我提著裙子逐他而去,像在追逐遺失許久的心上空缺。他只漠然向前,自始至終都不曾回頭看我一眼。
醒時面頰一片冰涼,我伸手輕輕一觸,指尖沾上濕潤,竟是未干的淚痕。我垂下眼瞼,茫然地看著指尖濕痕。夢里悲戚猶在,心底疼痛猶在,一時竟分不清,那究竟是虛幻的夢境還是我遺失記憶中缺漏的一環。
白日在南苑洗碗,入夜回前院休憩,這般風平浪靜地過了兩日。許是因為那夜的夢太過刻骨銘心,這兩日我睡得極好,再沒做過什麼夢。
第三日正午,廚房里已燒好了菜,正有條不紊地準備裝盤,眾人皆忙得熱火朝天,我也坐在碗池邊認真地洗碗。洗罷一個碗,我側首一看,卻不見夏果,心下略有疑惑,正思量著小姑娘跑到哪兒去了時,聽得廚房一聲清脆的「砰」。
我登時便覺著不好,連忙起身去看發生了何事。廚房里已圍了一圈人,隱隱從中透出些熟悉的哭聲來。我撥開人群一看,見得夏果跌坐在地上,身側打翻了一地的菜,還有些尖銳的碗碟碎片。小姑娘紅了一雙眼睛,正哭得傷心。
我忙上前拉起她,擔憂道:「果兒,可有傷到?」
夏果見了我才勉強止住哭泣,搖搖頭,抽噎道:「桃姐姐,是她推我我才打翻碗的。」
我眉頭蹙起,順著夏果手指的方向望去,認出那人正是我初回南苑時刁難我的婢女。
她見夏果指認,臉色略略一白,旋即譏笑著否認,道:「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是夏果不甚打翻的碗,如何怪得到我頭上來?」
有一人附和道:「紅杏姐說得對,明明是夏果打翻的碗。里頭的菜可是稍后要呈到前院去的,出了差池,我們都要被牽連!」
我輕輕一笑,抬眸看那婢女,問道:「你叫紅杏?」
她點點頭,我彎了彎唇角,又道:「出墻的那個紅杏?」
眾人聞言一陣哄笑,紅杏神色一滯,恨恨剜我一眼,冷笑道:「讓你逞口舌之快又如何?夏果打翻了菜,等我上報給崔嬤嬤,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
廚房的動靜已傳到崔嬤嬤耳中,她來得有些急,一手撐著門,一手扶腰喘氣,橫了眾人一眼,怒道:「終日里沒個安生?!又鬧了些什麼幺蛾子?」
涉及自身,眾人皆道事不關己,紅杏諂媚一笑,指了指灑落一地的菜,道:「夏果打翻了要呈上去的菜,還推諉到我身上來,偏映妝姑娘還一個勁兒護著她。嬤嬤明見,這二人都要罰。」
崔嬤嬤略微沉吟,看我一眼,問道:「可是如紅杏所說?」
夏果抽泣道:「嬤嬤,此事和桃姐姐無關,您別怪她。碗是我打碎的,我認罰,可是紅杏在后頭推了我一把,您也該罰她。」
我將夏果護在身后,沉聲道:「有爭辯的工夫,不如先想想如何補救,重做一道菜可還來得及?」
紅杏嘲弄一笑,道:「姑娘這話說得輕巧,你可知做這道菜事先要準備多久?重做?這般倉促誰愿意幫你重做?」
我冷冷一笑,而后側首看向崔嬤嬤,道:「崔嬤嬤,每餐做菜的份數都有定量,平白少一道菜眾人都難免責罰。我愿意一試,若我做得不好,我一力攬責,若我做得好,您便免了夏果的罰,可好?」
夏果聞言,不安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崔嬤嬤略有遲疑,倒是眾人皆稱好。她見我向她頷首,終于點頭同意。得了她的許可,我松一口氣,回身便扎進了廚房里。余下的人有的收拾地上的狼藉,有的重拾手上的活計,也有的探頭探腦,在廚房外看熱鬧。
灶底猶有火星,很容易便重新生了火。夏果在一旁看得憂心忡忡,道:「桃姐姐,時辰不多了,我們來得及嗎?」
我沉下心來思索,目光落至灶臺上一碗棄置不用的雞翅翅根時,靈光一閃,忽而便有了主意。
趕著上最后一道菜前,我將雞翅盛在碟中,遞予呈菜的婢女。
眾人圍攏過來,驚疑地看著盤中香氣撲鼻的金黃,有一人問道:「敢問姑娘,這菜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