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你媽去哪了?”
方知揚靜靜地望著自己的父親,他撒謊,“我媽去養老院了。”
方游謙一愣,“什麼時候?”
“去了一段時間了。”
“我怎麼不記得了?”
“你最近記性不是很好。”
方游謙沉默了一會兒,問:“那她在哪個養老院呢?”
方知揚說:“就在臨心養老院,和余阿姨在一起呢,過得挺好的。”
方游謙皺著眉頭,輕聲問:“不回來了嗎?”
“每周末我都會去接她回來,還有兩天我就去接她回來一趟。”
方游謙面帶失落地點點頭,沒再問。
方知揚看著父親這副模樣,決定以后都用這個謊言了。
失落總比絕望來得好。
他不想再看見父親絕望的眼淚了。
于是他不斷使用著“養老院”的這個借口,方游謙也沒再多問什麼。
方游謙的病情時好時壞,想起來了就問,方知揚回答之后,方游謙又忘記——
他循環著路過那段悲傷的回憶。
*
時間慢慢過去,在那年最熱的時節,方游謙瞥到院子里的向日葵,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喬寶琳了。
他看向身邊的方知揚,問:“你媽呢?”
方知揚照例搬出那套虛假的說辭。
方游謙眸子一沉,沉默了許久才問:“……她是不想回來,還是……死了?”
方知揚震驚,這是方游謙第一次對這個理由提出質疑。
“爸,你想起來了?”
方游謙一愣,神情茫然。
良久,他才說話,聲音飄渺得像是一縷風,“原來我真把這件事給忘了……”
方知揚這才知道方游謙其實并沒有想起來。
“你每次給我留的紙條,我都收起來了,我每天都在本子上記著,記著你說要把你媽接回來的日子,但她……從來沒回來過。
”
方游謙聲音淡淡,聽不出什麼喜悲。
落在方知揚的耳朵里,卻更像是絕望到麻木了。
方知揚聲音沙啞,“爸,你還是忘了吧。”
“……記住她的時間本來就不多,我不想再把她忘了。”方游謙望向方知揚,“之后我再問你,你要跟我說實話。”
方知揚點頭。
在第二天方游謙問他相同問題的時候,方知揚沒說出答案,而是直接帶他去看喬寶琳。
他們去了墓園。
這是方游謙第一次來到這里。
至少在他的記憶中是第一次。
他看著眼前的墓碑久久沒有說話,空中的烈日炙烤著大地。
他明媚善良的妻子在這樣熱烈的盛夏離開了。
他問兒子:“你媽去世了?”
“嗯。”
方游謙在墓碑前蹲下,“我怎麼都不記得了。”
他撫摸著碑上的文字,盯著喬寶琳的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都開始泛酸,落下干淚,他才搖搖晃晃起身。
他對方知揚說累了想回家。
方知揚答應下來,跟在父親身后,離開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母親。
這天方游謙一直都很清醒。
回去之后,方游謙主動和方知揚聊起喬寶琳。
方游謙狀態很好,語氣生動,有時甚至帶著笑。
他說,喬寶琳前段時間總喜歡給他講故事,講一些他從沒經歷過的事。
方知揚問:“什麼事?”
“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記憶亂了,你媽總說她十幾歲的時候跟我談過戀愛,我總記不起來。但是看到那兩串手鏈,又隱隱約約記得那種心情。你媽跟你說起過嗎?”
方知揚搖頭,“據我所知,沒有。”
他知道父母二人在十幾歲的時候正是鬧得別扭的時候,母親在那時候出國,父親又留在國內,怎麼都不可能扯上關系。
方游謙也不記得這件事,可喬寶琳講這些故事時的模樣卻很真實,她像是親身經歷過一樣。
明明已經不再年輕,可她的表情是那樣輕盈甜蜜,羞澀地說著那些青澀浪漫的故事。
方游謙當時聽得遺憾又嫉妒。
遺憾他忘了這樣的事,又在嫉妒著故事中的“方游謙”。
方游謙又說:“你媽有一段時間總說自己活了兩遍,還說第二遍的我對她有多好,多浪漫。我總覺得她是做夢了,但我想……如果是真的也好。因為我記得我年輕的時候,沒對她說過喜歡。她說的第二遍的我,一定說過很多遍愛她。”
方游謙聲音輕輕,甚至帶著釋懷的笑意。
方知揚心酸,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放心,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夜已經很深了,但方游謙卻不敢入睡,因為此刻他的腦中都是喬寶琳的模樣,他擔心他明早醒來就又忘記她了。
他想著她,眼眶不自覺地濕了。
他在想她的夜里默默流淚。
記住她會痛苦,可忘記她會讓他更加痛苦。
所以他要記著她,用盡所有力氣去記住她。
撐了不知多久,他才抵不住地睡了過去。
可他做了個夢。
夢見他又回到了那個墓園,白天見過的那塊墓前突然長出許多向日葵。
它們迎日而開,燦黃如同喬寶琳炙烈的生命。
他愣愣站定,就在花叢中,被明黃簇擁包圍著。
身后似乎響起喬寶琳的聲音,他回頭看過去——
面貌年輕的喬寶琳像向日葵一般明麗地笑著。
在他心中,她是花、是永遠年輕的公主。
她會永遠在他心中的那片向日葵花田中笑得明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