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已經遲了。
樹葉間亮起一雙雙血紅的眸子,整片樹林立刻籠罩在淡淡的血色中,連夜霧也染紅了。
不孤發出了一聲低呼:「啊……」
就在此時,一只只碩大無比的烏鴉嘩啦啦從樹上騰起,朝我們襲來。
樹冠瞬間稀疏了許多,斜月掛在梢頭,似一柄奪命的彎刀,早已等候多時。
原來,這些烏鴉一直蹲伏在樹上,靜默潛藏,只等我們走進它們的包圍之中。
現在已進退兩難。
烏鴉數量太多,我們一開始還算應對從容,但漸漸地只能且戰且退。
這種東西說是烏鴉,又仿佛沒有實體,血肉之軀轉瞬成灰,在無盡的灰燼中又有新的烏鴉誕生。
遮天蔽日的黑羽灑落,鳴叫嘈雜刺耳,尖喙似刃,瞬間將人的血肉勾走一大片,不孤捂著手臂,痛得眼角泛淚,鮮血一滴一滴地順著他的指尖淌下。
我急道:「不孤!」
奇怪的是,這群烏鴉只沖著不孤去,對我和長隱并不在意,仿佛是受到某種特殊的指令。
不孤受傷后,反而發了狠,也不再退避,抬手化爪,在漫天黑鴉中撕開一個裂口,同時伸手抓住我,急匆匆地說:「曦曦你先走,我馬上……」
來不及再交代,一股強風將我從裂口送出了包圍圈,就在我離開的瞬間,裂口立刻被新的黑羽填補。
只能偶爾在縫隙中看到不孤施法的光影,他早已看出這些烏鴉是沖著他去的,所以他引著它們越逃越遠。
「不孤!」我正要追上去,眼前忽然起了薄霧,霧中飛花滿天,盡是緋紅,朦朧迷人眼。
「這是……什麼……」
我只來得及說出這話,便軟軟地沉了下去。
一朵嬌艷欲滴的紅花捧在手里,女孩兒的臉便也浮上一層朦朧的淡紅。
她自幼長在青樓,見慣了男人們豪擲金銀,卻只為這一朵不知名的花而淪陷。
「你是真心喜歡我嗎?」
「自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她信了。
畢竟,他飽讀詩書,性如清風,即便示愛也是發乎情止乎禮,從未有一絲逾矩。
在大字不識的她看來,這樣的人,是可以相信的,甚至是值得崇敬的。
所以,她將自己的初夜交給他,分毫不取,在她心里,這一夜,不是歡場恩愛,而是情深意濃。
后來,她躺在不同的男人身下,媚笑討好以換錢財,心里想的卻都是盡快攢錢為自己贖身。
最后,她扛住了老鴇的毒打刁難,交出那些沾著她血淚的銀子,換來一襲自由身。
她什麼都沒有了,還落得一身病痛,可她終于可以毫無阻礙地走向他。
然而……那謙謙如玉的君子,已忘了她。
他成了天子門生,高不可攀,打馬樓前過,滿城貴女小姐向他扔下香花手帕。
誰還會記得曾隨口對一個妓子許下的諾言?
可她不甘心啊……至少,至少要問清楚吧?
問一問,你曾說真心喜歡我,是真的嗎?
于是,她追了上去,人潮擁擠,她跌倒又爬起,又跌倒。
手掌磨破了,衣裳扯爛了,連僅剩的銀釵也被人順走了。
他終于注意到她,勒馬駐足。
她重燃了期待,趴在地上癡癡地望著他。
「是你啊。」他凝神細看,認出了她,但還不等她露出欣喜的神情,他又說,「狀元巡街,下九流之人不可近前,免得有污圣聽,你快走吧。
」
說完,他就走了。
馬蹄輕巧,踏著滿地落花而行。
她愣在原地,還維持著匍匐跌倒的姿勢,眼角凝著一滴淚,遲遲不肯落下。
一朵紅花出現在眼前,可惜,已經被馬兒踩爛了。
她輾轉歡場中,早知世無情深,當紅顏老去,一切恩愛都將成浮云。
可……至少,她曾是被人愛過的。
而他的語氣神情,那麼淡然從容,她終于明白,原來,連那句話都是假的。
從頭到尾,只有她認了真。
她將自己吊死在老槐樹下,嘴里還含著一朵紅花。
那槐樹位于荒郊野外,到最后,身子腐爛,只剩一顆頭顱還嵌在繩套上。
我旁觀了這一切。
「小時候,爹娘因我是個女孩兒,將我賣給一個瞎老頭做媳婦,可又遇上饑饉之年,瞎老頭又將我換成了一袋小米,我差點被當做糧食吃掉……后來我拼命跑,夜里沒有去處,就睡在死人棺材里……最終昏倒在路邊,被老鴇撿了回去。」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嘴里塞滿了紅色的花,用力地咀嚼。
「世人都拋棄我,踐踏我,我以為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句話是真的,我是可以被喜愛的……一點點愛而已,哪怕只是一句話,都不行嗎?」
她的話音含糊,斷斷續續,最后,唇角流出血色的汁液——那是被嚼爛的花。
長發向我涌來,將我拖進深不見底的水里,一張慘白的臉一直浮在我眼前。
「我不值得被愛嗎?」
「一點點,都不行嗎?」
血色的花汁融進了水中,像一團血霧,徹底遮蔽了我的視線。
那一點求而不得的自憐自艾,在經年累月、死不瞑目的煉化中,成了沖天的怨恨。
我認出來了,她是本該灰飛煙滅的女怪。
于是不解地反問:「你怎麼還活著?」
好奇怪,我的情緒仿佛被水波隔離了,明知不孤身處險境、小龍和姜黎不知所蹤,可我此時此刻,竟沒有絲毫緊張著急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