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本無晝夜之分,但我身處天魔交界處,天色多變也是常事。
蠟燭仍在燃燒,我正要吹滅,卻見一只修長的手將其端起:「別,你這里太冷了,有點光亮也好。」
我仰頭看去,對上一雙清澈的鳳眼,緩了一口氣:「逢春,你今日來得稍遲。」
「我知你才回來,必定難受,容你多歇息一會兒。」他在前頭一步步地走著,蠟燭端在他的手中,令他罩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墻壁上卻沒有影子。
為了避人耳目,他每次來都要從魔界繞一圈,借魔氣混淆自己的氣息,甚至連真身都不敢親至,只有一個分身。
這大概也是住在這里的唯一好處,容易混進來。
逢春往樓上走去,邊走邊說:「下界香火已愈發凋零,我神游人間,發現災禍連年,十室九空,人間的生氣猶如微芒處于暴雪,已臨深淵。」
我每回去神殿,里頭雪霧如海,不見邊際,唯有一顆明珠當頭,緩緩轉動,如同朝日欲出。那顆明珠便是南海雪玉,是天帝口中安穩下界的寶物——可這寶物當真能使下界安穩嗎?
萬事萬物都是生死循環,可人間死氣遍布,不見新生,安穩何在?
「可此事說來與靈山無關,如來亦不便插手天帝之事,你已是近些年最得他親近之人,若仍不可知他衰弱的根由,六界恐怕終有禍端。」逢春停了一下,等我搭話。
我跟在他身后,垂眼看著他白色繒衣上綴著的孔雀尾羽,那精致的花紋在燭光下如同一只只沉默的眼睛,與我對視。
逢春察覺到我的異樣,微微側首:「小曦?」
我才輕聲道:「我在那南海雪玉之中感知到了丹芝的神魄,只有一瞬……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在叫我。
」
丹芝,是我回到天界認識的第一個人。她原身是一只紅雀鳥,與精衛似乎是遠親,性格格外跳脫。
她每回到我的住處,都要抱怨「這鬼地方冷得我羽毛都要禿了」,可她幾乎每日都來。
我記得她圓滾滾的樣子,張開翅膀撲棱,像一顆毛球浮在空中,飛起來總讓人擔心會掉下去,還沒到門前,就會嘰嘰喳喳地喊:「青息!青息!」
她自小生于天界,對我的事情尤其好奇,可我忘了個干凈,她便四處去打聽我的前塵,我以前的住處、交友、來歷……然后講給我聽。
但據她打聽來的消息,我以前似乎非常無趣,深居簡出,幾乎不與人來往,外界對我所知甚少。
我其實覺得有些對不上號,別人口中的我與現在的我,相差頗遠,于是我去找了從前認識我的仙君,可天界幅員遼闊,仙人眾多,加之時間久遠,他們也只有模糊的印象了。
大多數人都避著我,也許因我是個上神——是個入過魔的上神,即使是天界,也有人言可畏。
因此,我的朋友寥寥無幾,彼此的交往都非常隱蔽,愛釣魚的西河神素商,愛給人做發釵的武神元津,喜歡寫戲的燈神青羅……哦,還有丹芝,她不在乎被人知道,喜歡探聽些陳年秘聞來找我分享,因我什麼都不知道,正是傾吐的絕佳人選。
我與丹芝相識的第三百零六年,她死了。
天界之人雖長壽,但絕非不老不死,一旦仙氣萎靡、烏發枯白,便是仙壽將終之時。仙人之死,神魂皆散,從此六界難尋,再無轉世。
她先是長時間的虛弱,嗜睡,然后生出白發,日漸消瘦,我無力挽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如鮮花轉瞬凋零。
死前,她望著我說了一句話:「青息,我死得太早啦……不過還好來得及認識你。」
我握著她的手,心痛欲裂,卻哭不出聲。
她變成了一只小小的鳥兒,如火的羽毛褪去了神光,最后散作空中微塵,連片羽也未曾留下。
她死得太早了,在大都萬年的天界,兩千多歲的她幾乎只是個小姑娘。
誰知,這樣活潑的鳥兒也會早夭。
我本來雖悲痛,但到底接受了這一事實,直到逢春找上門來。
他說:「有鳳凰血脈的鳥兒怎會早夭呢?」
后來,我深居簡出,幾乎不與人來往,對天帝言聽計從,變回了從前的我。
又是四百余年過去,天界陸續有仙君逝去,我都不認識,但我知道不應該這樣。
我一向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可今日我在神殿之內,聽到那一聲隱約的「青息」,差點露出破綻。
這證明了她的死確實是有陰謀的,也許是因為她對我表現得太過親密,也許是因為她的鳳凰血脈,也許是因為她探聽的那些秘聞觸到了什麼……也許以上都是。
再聽到她的聲音,我似乎又看見她臨死前仍純摯的眼神,望著我說「還好來得及認識你」。
丹芝,我不值得。
這麼多年,我還在茍且偷生,前路仍迷茫,亡魂日增,我拿什麼當得起你這一句幸得相識。
我們此時上到了二樓的回廊,倚欄可看風雪漫山,逢春聞言回身看著我:「小曦,你要堅持下去,很多人都要靠你。」
我闔上了眼睛,啞聲道:「我知道,我只是……有點累。」
逢春握住了我的手,一道金光如涓流般順著手腕流入我的身體:「別怕,我會照顧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