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朝央進帳篷前似乎回頭看了她一眼,辛湄不太敢確定,因為她看上去太空洞太心不在焉了,像是被一團煙籠著,誰也見不到她真實的表情。
她身后還跟著久違的酈閔,一直用惡狠狠的眼光看過來——他還記得在皇陵被她用一把花椒粉放倒的事情,這簡直是個天大的恥辱。
辛湄有些心神不寧,抬頭看看身邊的斯蘭,問他:“你說……咳咳,陸千喬會不會因為被我砸了一下,就過不了變身期?”
斯蘭板著臉:“我不知道。”
“……你就說一句‘和你無關’嘛!我現在很擔心很內疚很悲傷很絕望啊!”
“我不知道。”
辛湄只好嘟臉望向帳篷,擔心得皺緊眉頭。
帳篷里,酈閆正小心將昏睡中的陸千喬翻了個個兒,指著他后腦勺上的腫塊,憤憤地說:“夫人請看,將軍就是被石頭砸中這里才暈過去的。”
當時少爺在勃發,在瘋狂,在漫天血光里享受戰鬼新生的力量……然后飛來一塊橫石,把一切都打沒了!
酈朝央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坐在床邊,帶上雪白的絲絹手套,輕輕撫上陸千喬的額頭。
他身上還有熱度,呼吸依舊平穩,皮膚對她的觸碰有反應,五感應當是回來了,可他就是睡著不醒。
酈閆依舊憤憤不平:“都怪辛小姐節外生枝用石頭砸暈了他!”
酈朝央淡淡瞥他一眼:“會遷怒他人,證明你還幼稚。我族怎會如此脆弱?一塊石頭就能砸死的戰鬼,死了也罷。”
酈閆默然。
“交給你和酈閔的事,你們一件也沒辦好。出去,回去自有責罰。”
酈閆臉色蒼白地出了帳篷。
酈朝央靜靜在床邊坐了很久,忽然動了,脫下手套,遲疑地、緩慢地、甚至帶著生澀地,輕輕摸向陸千喬的臉頰。
他生下來,到如今整二十五歲,她似乎都沒有這樣安靜地觸碰過他。
看著他與那個人神似的臉,酈朝央忽爾又感到一種懷念。當年,他死的時候,就是這麼安靜,把臉放在她手上,呼吸靜靜停止。而如今,自己和他的兒子,用同樣的姿勢躺在自己面前,她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像是又見證了一次他的死亡。
她漆黑的眼眸瞬間變作血一般的色澤,不遷怒麼?真可笑,連她自己也做不到。
回頭喚:“酈閔。”
帳篷外的戰鬼立即會意,向辛湄行了個禮,冷道:“辛小姐,夫人有請。”
……丑媳婦終于要見公婆了。
辛湄猶豫了一下,終于揭開帳簾,慢慢走進去。
她對上一雙冰冷而血腥的紅眼,微微一愣,她沒有避讓,靜靜與她對望。
像是過了三個秋天那麼久,酈朝央終于低低開口。
“……最后一天,他再不醒,便永遠醒不過來了。”
辛湄糾結了很久,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小聲問她:“真是被那塊石頭砸的緣故嗎?”
酈朝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明明她坐著,她站著,一高一低,之間的距離也不遠,辛湄卻感覺她仿佛身處極遙遠的高處,用沒有感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視她。
“醒不過來,便等于死去。千喬的墓室我早已命人在皇陵打開,他很喜歡那里吧?”
……什麼意思?
“他活著,我給不了他喜歡的東西。他死了,我會把他喜歡的所有東西都送給他。”
酈朝央迷離的眼神終于凝聚了一點,定在辛湄臉上:“包括你。
”
辛湄張開嘴,猶豫了一下,她以為自己會問關于殉葬的話,可是話出口,卻變成了:“他不會死。”
酈朝央不想與她說這些沒來由的感性話,轉頭淡道:“辛小姐,請出去等候消息。”
“我不走。”
她回答得堅定而溫和。
“我不走,我就在這里陪著他。陸千喬不會死,他會醒過來。”
“我不喜歡聽無意義的好話。”
“你是他母親,你卻不肯相信他不會死。這不是好話,你難道不明白?”
血紅的眼睛再次對上她的,酈朝央的聲音有了一絲寒意:“辛小姐,無知者的無畏沒有意義。”
辛湄沒有回答她,徑自坐在床邊,輕輕撫摸陸千喬的頭發,發間的暖意莫名令她的不安平靜了下來。
她怎麼會無知,她知道的東西很多。
她知道陸千喬喜歡皇陵里悠閑寧靜的生活;知道他閑來無事喜歡做人偶;知道他其實不喜歡打仗;知道他雖然嘴上常說得不好聽,面癱表情也不討喜,但他心里是熱的。
“我陪著他。”
紅眼睛的血色漸漸消退,酈朝央微不可聞地低嘆一聲。
“我族混血,并非沒有人能度過變身劫,先時千喬委托那小仙人來查,想必也已知道了。具體怎樣度過,每人不同,方法亦不可作為參考。但我酈朝央的兒子,怎可泯然眾人,替我告訴他,我不許他死得這般輕賤。”
帳簾被合上,她又上了那輛雪白的馬車,靜靜守在帳外。
*
天慢慢黑了,斯蘭進來送過一次飯,眼睛紅紅的看了陸千喬一眼,卻什麼也沒說,捏緊拳頭又出去了。
辛湄輕輕拍了拍陸千喬的臉頰:“……喂,被石頭砸死的不算好漢,你再不醒過來,是想把罪名都推我頭上讓我不安嗎?”
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