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粗糙到有點刮人的手掌撫摸我的腦袋:「寶兒長大了啊,爹都忙忘了。今年的臘八粥,準你喝三大碗。」
他說得我都有點餓了,我跑去摸小云的嘴,他開始長牙了,小小的零星幾顆,估計是能吃點干的了。
我要是有三大碗粥,那哪兒喝得完啊,我想分他一點。
他可是來這世上頭一遭過臘八,還沒嘗過臘八粥呢。
原本按我們煦城這邊愛吃咸的習俗,完整的臘八粥里得有老八樣。
可我家里拮據,有些食材是舍不得買的。
我娘手巧心也巧,變著花樣地特制出了獨屬于我們家的新八樣。
核桃,買不起,那就換成黃豆。
杏仁,買不起,就換成瓜子仁。
再加上點去年腌制的咸辣蘿卜,切丁下鍋。
再撒上些干棗、花生、高粱米、糙米、紅豇豆……
當然……肉是沒有的,我娘會從過年要吃的臘肉上切點邊角料下來,剁成細細的沫,灑進鍋里,臘肉的香味撲出來,刺得人流口水。
現在想來,好像我所有關于童年的深刻記憶,一多半都跟吃的有關。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懷念的是臘八粥,還是和我一起喝過臘八粥的人。
19
我娘總說我長得快,一陣風兒就長大了。
我以前不覺得,畢竟我光長歲數,不大長個兒。
到了小云這里,我總算是明白了。
小孩兒長起來是真的快,過完年沒倆月,我就有點抱不動他了。
小孟身體弱,就更抱不動了,有時候眼巴巴地想抱,也抱不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小娃娃就成了我們的寶貝,全都小心地供起來。
范小偷偷給他帶過好多次小糖碎,小云喜歡吃甜的,看見他總是咧嘴笑。
我樂見其成,跟著小孩兒沾了好些光,蹭了些糖吃。
糖碎就是他和他哥去東市擺攤撞碎了的糖人或者做糖人時,糖水灑下凝成的邊角料。
以往他也給我們帶過,但沒這麼頻繁,因為糖貴啊,收拾收拾積攢下來,融了還能又做幾個糖人賣錢。
他常常是背著他兄嫂,悄悄地攢,袖子里做了小兜,專門用來裝糖碎,裝滿一小袋了,就寶貝似的拿來給小云吃。
我知道他鉚著勁兒呢,吳發財家里寬裕些,還能給小云帶羊奶這樣的稀罕玩意兒。
這樣一對比,就顯得他單薄了許多。
有了小糖碎,他就有了底氣多抱抱小云。
不過還是得感謝吳發財家的羊,奶水充足。
他白天跟著他爹去賣布,打點鋪子,晚上就悄摸溜出來,帶一小牛皮水袋。
水袋里總是裝著不多不少的羊奶,夠小云喝一天。
大人們都忙,我娘自從我學會照看孩子了,也不大幫我了。
以至于不到半年,我半夜起來,已經能夠閉著眼睛,不點蠟燭,熟門熟路地就把小云撈過來換尿布。
他的尿布都是我洗,最初也覺得惡心繁瑣,后來也習慣了。
習慣習慣著,他就像棵小小的嫩苗,悄無聲息地長大了,抽芽了,茁壯了。
這種感覺很奇妙,我和范小、吳發財一起養過很多的東西,花啦草啦,貓啦狗啦。
不是死掉了,就是跑丟了。
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能夠這樣,幾乎只憑自己,拉扯大一個孩子。
他是我們的驕傲和自豪,帶著我們純粹稚嫩的愛,慢慢一天天長大。
20
小云長到五歲的時候,五官基本就長開了。
嗯……要怎麼形容呢?我真沒什麼學識,即便跟著發財,識了些字,依舊形容不出來。
他長得簡直是太漂亮了……即便穿著我娘給他做的破破爛爛補丁布衣,依舊漂亮得不像話。
他很安靜,不愛哭,也不愛說話。
常常靜穆地坐著,美得有點不真實,像個精雕細琢的瓷娃娃。
我敢說,走遍東市和內城,就沒有哪個手藝師傅,能捏出他這麼漂亮的娃娃。
我常常盯著他看,就干看,能看半天。
你們說,這小云的爹娘得多好看,才能生出這麼好看的兒子?
生了這麼好看這麼乖的孩子,又為什麼要丟呢?真的舍得嗎?
西郊沒人不知道我們家撿了個漂亮得不像話的男娃。
有些人會調侃我家,是不是給我撿的個童養夫,要養著將來給我做男人的。
我很生氣,又羞又惱,偏又腦子不靈光,嘴上蠢笨,不知如何回答。
我爹聽了就笑,也不大在乎對方有沒有惡意,說:「什麼童養夫,我家哪兒養得起。純當給她找了個弟弟,將來我們入土啰,她好有個娘家可以回。」
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
要我喜歡,我要麼喜歡有錢的吳發財,要麼喜歡實誠的范小,怎麼能喜歡個五歲的娃娃呢?
大家都拿小云當親弟弟,吳發財每年過年都會想辦法給他搞套衣裳。
說不上多好的料子,甚至有點粗糙,做工也不好,但是是新的,這是我們都不曾有的待遇。
范小其實才最討小云喜歡,總能用一小塊兒糖或者一個小螞蚱剪紙就把他逗樂。
小云其實不愛笑,這孩子好像天生就是沉默而溫柔的。
總是用一雙漆黑而碩大的眼瞳安靜溫和地看著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