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要去郊外商戶家殺羊,我娘請了員外府的假,緊趕著,帶著小云送我。
起初娘說不帶小云,他太小,走得慢,去遲了,繡坊師傅要生氣的。
可是小云不干,他抓著我的袖子,半個身體躲在我身后。
「我想去。」他細聲細氣的,黑沉沉的眸子閃爍著。
阿娘有些無奈地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嘆氣不止。
他膽怯地眨眼,抿著唇,聲音大了些,說:「阿娘,我想去送寶兒姐。」
我淚眼汪汪的,半是害怕,半是不舍。
「阿娘,我馬上就要一個月見不到小云了,帶著他吧,他要是走累了,我背他走。」
小云攥著我的手,手心溫軟潮濕,帶著汗。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撿來的一般,以前從來沒拒絕過誰。
總是乖巧得令人心疼,家里年成不好的時候,吃糠咽菜,他也跟著,吃得嘴唇上火干裂,也不喊疼。
只是瘦弱又蒼白,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更加顯眼了。
我爹說這娃兒不像是窮人家的孩子,像是……像是滾進泥里的白面饅頭。
我還覺得這比喻很不錯,小云確實白得跟饅頭一樣,襯得我們幾個灰頭土臉。
24
我如愿地帶上了小云,為了省幾個打馬車的銅錢。
我們天不亮就背上了包裹,徒步往城東的繡坊趕。
小云和我眼睛都睜不開,上下眼皮還膠著呢,人就出了西郊。
穿過巷子,遇上老孟頭背著鋤頭出門,他驚奇地瞪著一雙綠豆眼。
「寶兒娘,趕馬車吧,這得跨大半個城呢,倆孩子都小,來回腳不得起泡啰?」
阿娘笑,將包里釀了裝給我喝的酸梅湯取了一壺出來,送給他。
「就去就去,出了巷子就去趕馬車。老爺子這麼早去鋤草,帶上這個解渴吧。」
老孟頭猶豫了下,吞咽著在胸口擦擦手,接了過去,道:「那成,我喝完讓小孟洗干凈給你送回來。」
25
道別了老孟頭,我們一路向東,繞過了內城。
為什麼要繞呢?
因為我們沒有內城的出入令牌。
聽說里頭住的都是些達官貴人,出入都是老漂亮老漂亮的大轎子,八個人抬的那種。
我們住在城郊的人,內城的守衛不會輕易放進去。
小云走得越來越慢,我聽到他喘氣,手心里一團濕漉。
「要不……咱們歇歇吧?」我問阿娘。
阿娘看了看日頭:「不能歇,時辰快趕不及了。」
小云沒有說話,默默地攥緊了我的手,小小的腿腳,倔強地跟上了我們的腳步。
「要不我背你吧?」
我心疼他,多大點孩子,那鞋是范小小時候穿剩下的,邊緣都破洞了,肯定磨腳得不行。
他搖頭,漆黑的眼睛安靜疲憊地望著我:「不要,我自己走。」
路過內城的東大門時,里頭出來一座金黃色華麗的轎輦,四個衣著光鮮的高壯男人穩穩地抬著。
我拉著小云,在路邊躲避,忍不住伸著脖子,探頭去看稀奇。
這得什麼家庭,什麼地位,才能坐上這樣華貴奢侈的轎子,四個人抬呢?
轎子路過我眼前,里頭的人掀開了半拉簾子,淡漠的目光落到了我臉上。
我定睛瞧了瞧。
嘁,原來達官貴人們也跟咱們長一個樣子,倆眼睛倆鼻孔一張嘴。
我還以為他們會多生雙眼睛什麼的。
他很白,跟小云一樣白。
而且他和小云一樣,是黑瞳,漆黑如墨。
除了我牽在手里的孩子,轎子里的男人是我見過的第二個黑瞳。
我想,這人會不會也是個孤兒?
大家都是棕色的眼睛,生下黑瞳的孩子,就覺得不祥,所以才要丟掉呢?
他僅僅是瞥了我一眼,剩余的目光全部落到了小云臉上。
轎子頓了下來,他掀開小窗,瞇眼微笑:「他叫什麼名字?」
「我叫李寶兒。」我把小云拉到了身后,阿娘大氣都不敢出,在后頭死死拉著我的手臂。
「我是問他,那個孩子。」他輕輕蹙眉,眉目間渾然天成的優雅從容。
「李云,我弟弟。」我心跳得厲害,總是隱隱擔心著什麼,又硬生生補了句,「我親弟弟。」
他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合上了簾子,打發轎夫,走遠了。
26
謝天謝地,我們及時地趕到了繡坊。
門房的老頭將我們領進了東邊的小門,阿娘說:「銀子先前孩子爹就來給過了,簽字畫了押,今兒是約了送娃兒過來的。」
老頭一臉麻木,司空見慣地點點頭,伸出黢黑的手招呼我過去:「人留下就成你們回吧。」
我有點害怕,不敢過去,可我十三歲了,爹說這要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很快就要辦及笄禮的,馬上就能嫁人了。
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壯著膽子想要過去。
阿娘把包袱掛在我身上,眼眶濕潤,喋喋不休地悄聲叮囑著我。
「酸梅湯在包袱里,還有些銅錢在你里衣內袋里,下個月這時候娘再來看你。」她抹了抹眼睛,擦在袖子上。
「寶兒,你要加把勁,好好學門手藝。過幾年好嫁個好夫家,別讓人瞧不起啰。」
我很用力地點頭,側目看到了小云在盯著我,眼神銳利而安靜。
他的眼珠子真是黑啊,以前年紀小也還不覺得,越長大,他就越不像我們。
西郊沒有人的眼睛是他這樣的,我其實已經隱約覺出,太過于特別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