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攤開手,看到一條帕子,上頭繡了一對鴛鴦,忽然說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不會……不是,這……」
我趕緊抓著他的手揣進了他袖子里:「藏起來!給人看到我就慘了!」
「這是我私下給小云繡的帕子,他要上學塾,學塾里都是讀書人,肯定都有帕子的,你給他帶著,別人有的,他也有。」
他冷著臉,第一次沒有打擊我:「為什麼要繡一對鴛鴦?」
這問得我就有點不好意思了,我撓頭笑。
「我學藝不精,只有鴛鴦繡得最好,總不能繡個歪七扭八的給他用吧?」
34
繡坊里的姑娘們許多都比我大了,有些老是出不了師,繡坊也不放人走,就總是愁得慌。
我這半年沒遇上什麼好人,但也不深不淺地認識了幾個脾氣尚可的姐姐。
有的在這半年間拿著蓋了繡坊印章的一張薄薄的紙,走出了那扇紅木門,再也沒回來過。
有的一直沒法子出師,眼看著年紀大了,很快就要愁嫁了,家里也就不得不來人花點錢,孝敬了師傅,好讓她順利出師回家。
也拿那一張紙,大約類似于憑證之類的東西。將來繡東西也好說自己是某某有名的繡坊出身,給自己的繡品踱一層金邊。
我渴求著那張紙,拿到它,我就能回家了。
冬衣有了,過年也就近了。
不知道小云今年能喝幾碗臘八粥?
臘八節我是回不去的,不過過年應該是能回去幾天。
我天天盼,人有了盼頭,日子真就沒那麼難過了。
我繡東西越來越好了,還被師傅夸了兩次呢。
我想起我給小云繡的那個帕子,有點自慚形穢,要是現在的我繡,肯定還能更好看更拿得出手些。
師傅說照我這功夫,要不了兩年就能出出師了,不過我先時把師傅的夾襖劃破了,要想不繼續留在繡坊,就必須賠錢。
師傅說夾襖一兩銀子加兩吊錢,給我算一兩。我給了,一年后就能順利地走,給不了,就得多在繡坊半年無償刺繡。
我一邊為這事兒焦愁,一邊又希冀著放年假回家。
35
又過了些日子,天氣越來越冷,冷得凍手。夜里大風嗚嗚地叫,手剛伸出被窩沒幾分鐘就僵冷了。
每日刺繡都不得不先用熱水燙燙手指,大家都是如此,手指凍僵了,自然繡得也不好,還慢。
師傅們脾氣很大,日日責罵催促,年前單子又多,每日早晨例行的授課都免了,光讓我們繡。
仿佛我們是下蛋的母雞,不知疲倦。
我夜夜睡覺的時候都聽到放鞭炮的聲音,忽遠忽近,纏繞在凍人的凜冽風聲里。
我們這座城是一朝天子坐鎮之地,官家定的名字叫煦城,我們西郊的人,連那個字都不認識,慣常也就叫京都、皇城、煦城……
其實這城還有個別稱,據說百年前它還不是都城的時候,叫風城。
它建在半高原上,西邊不到一千里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西郊正在荒原的風口上,吹著那里刮過來的帶著沙塵的風,屋檐臺階常年蒙著細沙,空氣里終日都是霧蒙蒙的,刮得大家也都是灰頭土臉的樣子。
可我現在無比地懷念被沙塵刮過的土巷子。蒙了細沙的青石板和臺階是我們天然的畫具。
我們以前喜歡在上面畫畫,天馬行空的畫。
我教小云畫云,云最好畫,三兩個半弧連到一起,就是一片云。
我們一起畫,常常畫得滿地滿臺階都是云的樣子,小云很開心,總是會笑,露出他小小的一排整齊的牙齒。
可惜風大,我們的畫作總是一陣風刮過就沒了,讓人不免有些沮喪。
多年后的宮廷畫師,名流畫家去往金碧輝煌的內城皇宮里頭作畫。
皇帝總是固執地讓他們一遍一遍畫云,可惜從沒有人畫出他想看的云。
他想看的云啊,是沒有腳的,一生只停留一次,風一吹,就散了。
36
好不容易熬過這陣子,我穿著我暖和的冬衣回家去了。
我不認識路,阿娘要照顧小云和阿爹,吳發財不知道在忙什麼,只有范小來接我。
他依舊穿著他那身洗得發灰發白的粗麻衣,站在繡坊外面等我。
我湊上去,想要抱抱他。
忽而想到我們已經長大了,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擁抱了。
旁人看了會說當街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我也不清楚哪兒來的這麼多體統,聽說后宮里的娘娘公主們,穿什麼衣服,走什麼道,一口菜嚼幾次都有規矩。
不過我想這大概是特別累的事情,吃菜就要大口吃啊,但是吃肉得小口吃。
因為肉少,小口吃才能吃得久一點,多享受一點。
范小咧開厚厚的嘴唇,黝黑的臉上綻開笑容。
他說:「走吧,大家都在,就等你了。」
我故意要問:「都有誰在啊?」
范小說:「今年大家一起過年,你不是要吃肉嗎?大家湊錢,買了半只小羊,有羊肉吃。」
我驚奇地瞪大眼:「這麼好?羊肉那麼貴,怎麼買得起?」
「一家當然買不起,不還有你們家,我們家,發財家,孟小家嗎?反正咱們巷子就這麼幾家人,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