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說著走得更快了,他說:「咱們得走快點,我走的時候,李叔正剔骨頭呢,晚了連渣都沒啦。」
他猶豫了下,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牽起我的手,飛快地跑了起來。
我被他帶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跑,一路沒歇兩口氣,出了一腦門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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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到巷子口,就聽見了熟悉的柴刀聲音,那是阿爹。
往常他斬骨頭的時候就是這樣,「篤篤」地響徹整個巷子。
再往前走進了土巷子,我家門口烏泱泱圍了好些人。
范小嫂子拿著個小盆兒,發財爹拿著個大瓷盤,小孟……小孟拿著個布袋子。
我走近了,大家一齊回頭,每個人都是一張喜氣洋洋的笑臉,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閉上眼回想,至今都還記得每個人帶笑的眉眼,每一寸帶笑的褶皺,咧開嘴并不好看的大牙花子,又樸實又美好。
那真是能夠溫暖我一生的東西。
「寶兒姐。」
一聲細弱的叫喚隔著我和寒暄的街坊鄰居,隔著我喜極而泣的阿娘和笑瞇瞇分羊肉的阿爹,輕輕地響起。
小云站在門檻上,大大的眼睛盯視著我。
他又喚了一聲,我擦了擦阿娘眼角的淚,吸吸鼻子走過去,習慣性想要抱他。
小云低頭側身躲開了我的手,他說:「寶兒姐,你抱不起來我,我沉了。」
我愣了下,然后捏了捏他柔軟的臉頰,又摸摸他的頭發。
他長高了,頭發都長長了,挽成小小的髻子,像個讀書人家的孩子。
我說:「沉了好啊,你長得也太快了,六歲啦。姐給你的帕子好看吧?是不是獨你一份兒?」
他靜靜地看著我,黑沉沉的眼睛并不透光,里頭卻閃爍著別的東西。
小云生了一雙沉靜而哀傷的眼睛,很漂亮,卻讓人看了無端地有點難過。
他跟著我們,明明有那麼快樂的童年,為什麼呢?
「寶兒姐,你不回去了吧?我跟先生說了,我能求他再收你一個學生。」他眼里迸出光芒,亮晶晶的。
我嘆氣,要怎樣告訴他,先生是不會收一個及笄的女子做學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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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拉著我的手,眼里有點急切:「真的,我去同先生說,你回來同我一起上學,阿爹阿娘很想你。」
我蹲下,摸摸他的腦袋,發覺他看似完好的發髻后頭,有一縷細軟的頭發沒有梳起來,垂在肩上。
我問他:「你不想我嗎?」
他癟了癟嘴,輕聲說:「想的。」
「我能不能快些長大?」
我皺著眉頭,將他落下來的那一縷頭發拿起來塞進他束發的帶子里。
「你這可難倒我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得問問老天爺什麼的。」
我同以往無數次那樣,牽起他的手,回到熱鬧的案板前,阿爹已經分完了肉,在剔骨頭了。
他技藝嫻熟,光禿禿的骨頭也能再刮下二兩肉末來,說能給大家湊個餛飩餡兒出來。
阿娘在屋里,已經開始和面了,準備搟些餛飩皮,包些餛飩分給各家。
面是好東西,我想今年這年似乎也并不怎麼難過。
年后我才知道,其實家里因為阿爹腿腳受傷的事兒,一是斷了一份來源,二是抓藥花了不少的銀錢,早就揭不開鍋了。
面和肉其實都是別家接濟的。起初阿爹不愿意要,可是發財娘和范小嫂子就勸,說我就要回來了。
我半年才得回來一趟,要是看到家里這副慘淡的樣子,必然是要掉眼淚的,沒法兒安心再回繡坊去了。
這些話都是年后我臨走前的那晚,阿娘悄悄告訴我的。
她說我十四了,是大姑娘了,應該知道些東西,沒必要哄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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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之所以大家要一起過年,也是看我家太難了,要是不一起,大概連頓像樣的年夜飯都拿不出來。
老孟頭帶來了自家種的雪里蕻,還有小蔥和紅薯。
發財爹送了些雜衣料子,一家一塊兒,說是給孩子們做雙布襪。
范小這回拿出來的不是寒酸的糖碎了,是整整齊齊的小糖塊兒,一看就是他哥哥嫂嫂親自做的。
我一直沒看到吳發財,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問范小。
范小支支吾吾地,說:「他娘好像是病了,在家照看呢,他說等她娘睡下了就過來。」
我想起發財娘總是黏在織布機前的樣子,擔憂地問:「嚴重嗎?」
「不嚴重,就是風寒,凍著了,受不得涼,所以今兒沒辦法來了。」范小拿著裝糖塊兒的袋子,說完這句就去找小孟了。
小孟蹲坐在灶前,幫阿娘燒火。
她還是沉默膽怯的模樣,模樣倒是長開了,手腳依舊細瘦,唇上總是慘白瑟縮。
我也跟過去,想幫阿娘洗菜,被她一手的面灰,用胳膊肘趕出了狹小的灶房。
范小說:「你去陪小云玩兒吧,我來洗菜,一會兒就好了。」
說話的功夫,灶房里就升騰起煙霧來。
阿爹在院子里陪著大人們說話,吳發財還是沒來。
我想發財娘一年到頭不停地織布,好不容易過個年,還生病了沒法過,多陪一會兒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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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獨自站在巷子的一角,手里拿了個枯樹枝,在地上劃著什麼。
我以為他在畫云,沿途撿了個樹枝走去,想同他一起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