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走近看,他畫的顯然不是云,而是更復雜的東西,是字。
我轉頭四下看,發覺地上灑滿細沙的平地滿是那兩個字眼。
「你寫的什麼字?先生教的嗎?」
我不認字,卻也覺得他寫得很好看,有棱有角,橫豎平仄分明有致。
他抬頭指了指剛寫下的字:「寶兒,這是你的名字,我教你寫。」
我很高興,其實以前吳發財剛去上學那會兒也教過我,可我是真的蠢笨,又不用心,三兩下學不會就懶得再學。
「好,小云你再寫一個,姐跟著學學試試。」
他放慢了速度,又寫了兩個,我費盡心力跟著歪歪扭扭地畫了兩個,畫得他小小的臉直皺眉。
小云說:「字要用寫的,不能用畫的。」
我有點抱歉地笑,撓撓頭,讀書認字的比起我這種天生不是讀書料子的人大概是真不一樣的。
他想了想,扔了自己的樹枝,小心翼翼地跳過地面上我的名字,過來拉著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寫字。
有他教,就要好得多了,他的手小,表情又認真又嚴謹,雙手抱著我捏樹枝的那只手,一筆一畫地寫。
連著寫了幾個,我閉上眼想了一會兒,說:「好啦,我覺得我學會了!」
他立即放開我的手,背著手,蹦蹦跳跳地走,頭發柔軟地飄,白瓷一般的大孩子,像個天上來的精靈。
小云尋到了一處尚且完好的沙地,回頭輕聲說:「寶兒姐,來這里寫。」
我從沒見過他像同齡人那樣走路蹦跳,這唯一一次,還是因為他不想踩到地上寫滿的我的名字。
可是風一吹,那些字就沒了,踩與不踩有什麼分別。
我跟著他小小的腳印追過去,依葫蘆畫瓢寫了自己的名字。
他拍手道:「寫得好,先生一定會收你做學生的。」
原來這都大半天了,他還在一門心思掛心這事兒。
41
阿爹坐在院子里,椅子旁邊放著根拐杖,如今他單手撐著拐杖,不要人扶也能走路了。
他招手喚我們回去:「寶兒,小云,吃飯了。」
本來該在院子里吃,熱鬧,可是風太大,冷得慌。
大家挪到了屋里,我家那麼小,一群人擠都擠不下。
范小直接給擠到了門口半蹲著,位置都留給了大人們。
到這當口,吳發財才過來,跟他爹悄悄說了幾句話,從阿娘那里拿了副碗筷蹲到了范小旁邊,直接就把我給擠到了門外,沒留神吃了一嘴風沙。
我氣得翻白眼,吐了一嘴沙子,踹了他屁股一腳:「你沒長眼睛啊。」
吳發財「嘖」了一聲,憐惜地拍了拍屁股,回頭瞪我:「這是我過年的新衣,你別給我弄臟了!」
他很是兇狠不善地朝門里挪了挪,好歹給我讓出個位置來。
菜一盆一盆地上來,樣式不多,勝在量大。
除了老孟頭帶的幾個青菜,還有我家的臘肉炒黃豆芽,炒羊肉,再就是羊骨頭湯煮的羊肉餛飩了。
一人盛了一碗,熱氣蒸騰,暈得低矮的屋頂上蒙蒙的一層霧氣。阿爹給老孟頭和發財爹還有范大哥一人倒了杯麥子酒。
完了,他放下拐杖坐下,喝了一口,黑黝黝的臉霎時就舒展開來。
他笑呵呵地敲敲桌子,思索良久說:「新年吉祥,萬事如意!」
發財爹哈哈大笑,拿筷子敲了下碗邊:「老李你過年就只會說這倆詞!都說了十幾年了!」
大家哄笑起來,笑聲穿過呼嘯的風聲,傳了好遠。
我端著碗站在桌子外邊,喝一口羊肉湯,吃一口餛飩,熱漉漉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
從我記事以來,好久……好久都沒有過過這樣一個熱鬧歡喜的年了。
42
填飽了肚子暖乎乎的時候是最幸福的時刻。
大人們一邊喝酒,一邊互相說著攢了一年的閑話。
說來說去也就那麼些祝詞,但還可以聊聊蔬菜、年成、米面和油鹽。
我們不愛聽那些,趁著某個空隙,集體爬上我家旁邊的屋頂,那里的屋檐最高也最平,能看得好遠。
我原本還怕小云爬不上去,但是他不要我幫忙,蹬著小腿兒,又怕臟了他的新衣服,姿勢格外地倔強又好笑。
吳發財在上頭拎了他一把,將他放到旁邊。
小孟悄悄塞給他一個樹葉包裹的烤紅薯。
冬夜干冷的風毫無章法,東南西北胡亂地刮,吹得我頭發都打了結,不得不找個東西系起來。
我湊過去,摸了摸身上,沒有系頭發的東西。
霧蒙蒙的月色里,一雙小手朝我伸來,拿著我繡的那塊并不好看的帕子。
他打理得很好,帕子干凈,疊成規整的小方塊兒。
我隨手接過去扎完頭發,坐到了他們中間。
熱騰騰香噴噴的烤紅薯味兒瞬間彌漫,小孟從懷里摸出個樹葉包裹的烤紅薯給我,說:「寶兒姐,趁熱吃。」
我細看下,原來每個人都有,我咽了咽口水剝開紅薯干厚的皮,露出里面軟糯金黃冒著絲絲熱氣兒的里子。
其實我已經吃飽了,可是烤紅薯太香,吃飽了那壓一壓總還能吃得下。
我坐在小云和吳發財中間,小孟挨著吳發財,范小坐在最外面。
大家排排坐著啃紅薯,吃得吧唧嘴,又香又甜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