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問他:「你憑什麼帶走他?他是我弟弟,我們養了他六年!」
阿爹低聲呵斥我,叫我對官老爺尊敬些,不許大吼大叫。
我梗著脖子,沒聽他的。
君燁輕輕蹙眉,默默看了我一會兒,波瀾不驚地道:「我知曉,多謝你們,我會盡可能補償你們。你們想要什麼,盡管說好了。」
阿娘眼眶濕潤,抬起頭來,干癟的嘴唇緊繃成一條線。
她望著君燁,一字一句地說:「小云跟著你能過得更好,我們沒什麼說的。可我們什麼都不要,我們是送娃兒回家過好日子,不是賣孩子。」
50
我舍不得他,那是我們一手帶大的孩子。
可是我沒辦法自私地不許他回家去和親人團聚,過他本該有的優渥生活。
他在西郊,除了快樂,除了愛,我們什麼都給不了他。
他甚至沒辦法吃上足夠的米和肉,瘦小的臉頰上綴著碩大濃黑的眼睛,唇上是營養不良的蒼白。
他肯定是顯赫人家的孩子,跟我們這樣的,連骨子里都不一樣。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一個是云上月,一個是靴底泥。
君燁沒再多看我們一眼,囑咐轎夫們準備離開。
大約對于我們這樣的賤民,他還能維持那高高在上的禮貌,已是極好的教養。
他很強硬地牽著小云的手腕,他個子很高,幾乎是提著他往外走。
巷子里沒人,空蕩地只有黃沙彌漫。
君燁取出帕子捂住了口鼻,手上一直木訥的孩子卻趁機掙脫了。
他略顯驚詫地看向他。
小云跑了回來,躲到了我們身后。
他攥著我和阿娘的衣擺,狠命地搖頭,大大的眼睛滿是驚恐。
君燁立在原地蹙眉:「我會帶你回家,給你最好的生活,請最好的先生,學你該學的東西,西郊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我反手按住小云的肩膀,安慰地撫摸。
「而且,你應該回去看看雙親,不要在這里磨蹭時間。」
我看到君燁眼里的遲疑和閃爍,其實我覺得奇怪,一開始就是。
他和其他的大人不一樣,他沒有把小云當個孩子看,他一直在和小云對話,而且有點掩藏不住的急切。
51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我自覺不是什麼好事情。
阿娘愛憐地摸了下小云的腦袋,賠笑道:「敢問小云雙親……當初如何要丟……」
「不是丟,是走失。」君燁簡短地打斷了阿娘的問話,眉間稍顯不耐。
「他父母有他們的難處,所以我來,但是沒有差別。」
君燁又看向小云:「跟我回家,不要耍小孩兒脾氣。」
他說話總是模棱兩可,我聽不大明白。
我阿爹蹲下,將他死死攥住阿娘衣擺的手掰開,握在手里:「小云,跟親叔回去吧,我們在西郊好好的,你有空還可以來看我們,又不會跑。」
「你總該回去看看爹娘不是,他們丟了你這麼些年該有多難過?」
阿娘淚眼汪汪地替他整理衣領子,喃喃道:「受苦了,跟著我們這麼久,真的,你受苦了,回去吧……」
到這當口了,阿娘還在為沒能給他更好的生活而自責。
我揩了一把眼淚,原本還有一堆可以義正詞嚴質問的話,還有僥幸希冀不用分離的愿望,瞬間就碎裂了,崩塌了。
小云還是攥著我的衣擺,死死地不肯撒手。
他用力的手指都泛紫了,一如六年前,我撿到他的時候,凍得那般青紫。
他凝望著我,像是在等一個塵埃落定的答案,又像是在企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我能給他一個明智的答案。
「回家吧,等你大些了,還能回來看我們呢。」
我不想說這些話,但是我應該說這些話。
他默默地松了手,緊繃的表情剎那松懈,好像松了口氣,又像嘆了口氣。
君燁朝他招手,眉間是隱隱的憂慮。
52
巷子很窄,他慢慢地走,慢慢地遠離我們,小小的腳印延伸向陌生的,深淵之外的對岸。
「很好。」君燁重新握住了他的手,用很低的聲音說,「你該回去看看你母妃。」
小云被他裹挾著走去轎輦,金黃色翠玉流蘇的簾子掀開,他最后回頭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地看了我一眼。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小云,忽然開口說話,他說:「寶兒姐,我會努力記著路,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我一個勁兒點頭,眼淚糊住了我的眼睛,沒能看清他離開前的表情。
他該有多落寞,多失望,多恐懼,我其實不想看見。
明嘉十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弟弟,永遠地失去了。
往后許多年,回到我身邊的那個人是誰呢?
我搞不清楚了,也沒必要搞清楚了。
那時候以為家人,愛的人,牽掛的人,理想美好的結局就該是和和美美地朝夕相處在一起。
蹉跎了漫長歲月之后,才明白,要什麼在一起,活著就好了。
53
明嘉十一年正月初一,明皇的弟弟,詹親王君燁秘密接回了九皇子,留在王府撫養。
這一天對我們西郊的孩子們是特別的,我們又長大了一歲,我們同時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這一天對小云也是特別的,他失去了他從未謀面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