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私底下悄悄做了好多回指甲,可惜我的手并不好看,又粗又腫。
去年長了凍瘡的手指像是發面饅頭似的腫脹,直到天暖和了都還是臃腫的,涂上紅色只顯得笨拙可笑。
烈日驕陽的某個午后,我趁著飯后的空隙躲在墻根下摘鳳仙花,想做蔻丹,無端地想到小云。
我記得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白又細又長,要是染了蔻丹,大概就像個小姑娘。
我想象著他默默害羞的樣子,笑出了聲,笑完了心里又空蕩得厲害,墜墜地疼。
「寶兒!師傅要來了,別偷懶了,下午還有好多繡活呢!」
同屋的姑娘慌忙過來提醒我,我不得不扔了鳳仙花,回繡房去。
57
沒有小云的第一年。
以往難得一見的蟬鳴,我聽了一整個燥熱的夏天。
繡坊院子里連綿不絕的落葉,我掃了一整個秋天。
第一場冬雪來的時候,師傅難得寬容,準許年紀不大的繡娘們去院子里鏟雪。
我悄悄堆了個雪人,剛到我膝蓋,給他安了個發髻,像小云走時的那個。
如今我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地將我繡好的帕子別在它脖子上。
這一次我沒有繡鴛鴦,也沒有繡蝴蝶,我只繡了個鑲金邊的云字和一片潔白的云朵。
我期盼有一天,能將那條繡工拙劣,拿不出手的繡帕替換回來,換這條給小云。
年末回家的時候,阿爹阿娘告訴我還是沒有小云的消息。
我其實已經不難過了,小云肯定是過上了很好很好的日子,吃得飽穿得暖,有體面的先生教他讀書習字。
但是我不想難過,讓人難過的事情卻要接連找上門來。
58
這年年末,陳阿婆死了,在她小小的窩棚里獨自睡過去了。
從我們這些孩子記事以來,她就一個人住在大槐樹,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時不時推著餛飩攤子從我們巷子里路過。
連阿爹都不知道她到底遭遇過什麼,為什麼會落到煢煢孑立的地步,臨到頭連個守靈的親眷子女都沒有。
我們甚至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死的,大約是臘八節過后不久,大家長久地不見她推車出來賣餛飩。
阿娘有些擔心,請老孟頭去瞧瞧她,是不是病了。
老孟頭說他去的時候,不曉得已經涼了多久。
天寒地凍的,尸體都快結冰了。
阿爹和發財爹一起過去抬人的時候,人是半躺的姿勢,凍得梆硬。
費了好大功夫才給把腿掰直,裹了尸布,放進一口薄薄的棺材里,抬去了郊外的亂葬崗草草下葬。
59
我回家的時候,正巧趕上陳阿婆頭七。
因為大家也不知道她什麼時辰死的,就姑且將老孟頭去的那天算作她的死期。
大家固然是沒錢操辦,但是頭七那天,大家去得整整齊齊。
小孟裹著一身巨大無比的蘆葦冬衣,長長的擺拖到了地上。
我老是擔心給地上的枯樹枝劃破了,一直給她拎著。
她說那是范小哥的衣服,他嫂子給他做的。
這家伙傻乎乎的,自己不穿,送給了小孟,怕她著涼,也沒想過小孟那麼大點兒的個子穿不穿得了。
照例是阿爹說點什麼,大意是請陳阿婆安心上路,下輩子投個好胎之類的。
其實我阿爹嘴笨得很,但是比起更加木訥的鄰居們來說,大概算是矮子里的高個兒。
阿爹蹩腳的告慰說完了,吳發財點香,范小去掛紙符,我和小孟蹲下來燒紙錢。
發財爹說:「你們陳阿婆也怪可憐的,紙錢咱們買得起,多燒一些,讓老人家去那邊過過好日子。」
我在心里嘆氣,吳發財的守財奴樣子,跟他爹真真一模一樣,總是把錢看得特別重,哪怕是紙錢。
沒了皇城墻的阻隔緩沖,郊外的風比西郊的還烈,像刀子割臉一樣,夾雜著沙礫,拍打在每個人臉頰。
沒有人哭,大人們也許是麻木了,而我們長大了,很多事,哭不出來了。
風聲嗚咽,很稱職的哭喪,代替著我們,代替著陳阿婆不知去向的親眷,哭得慘烈蕭瑟。
我想要是小云在這里,他大概是會為陳阿婆流淚的。
陳阿婆幫他換過第一次尿布,喂過第一次飯,在我手忙腳亂照顧不好年幼的小云時,幫了我們許多忙。
就算是為了那碗氤氳著熱氣,晶瑩剔透的餛飩,他也該為她哭上一哭的。
可是,他現在人在哪里呢?
60
過完年,我十五歲,就算是貧苦人家的孩子,沒有什麼及笄禮,也是該考慮嫁人的事情了。
阿娘說女人家啊,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不求嫁個多有錢多能耐的,但是一定要性子仁義,對女人好的。
她說吳發財和范小都很不錯,知根知底,都是好孩子。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作聲,只是默默地坐在門口的板凳上刺繡。
大家已經不再提及小云,好像這孩子真像云朵一樣,輕飄飄地來,輕飄飄地走,什麼都沒留下。
我又在繡云圖案的帕子。
其實時間越長,愈發沒有音訊,希望就越渺茫。
我知道,我大概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