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了家,過得好好的,我們也好好的,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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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其實進門來好久了,卻一直沒吭聲。
直到我哭累了,從吳發財浸濕的胸口上抬起臉,兩人回頭齊齊錯愕地看著她。
阿娘在笑,她說:「發財,留下吃飯吧,今天開葷呢,炒牛筋,吃完再回去。」
吳發財忽然意識到和我離得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楚他臉頰上還未散去的薄汗。
他像是給針扎了一下,猛地拉開距離,從凳子上彈了起來。
「不……不吃了,我爹讓我送完信緊著回去,鋪子里還有事……」
他飛也似的轉身,抓起信紙,邁過門檻又回頭朝我揮手:「信我好好收著,這紙金貴,受不得潮。你要還想看往后再找我拿。」
我揣著手在袖兜里,紅腫著眼目送他離開老遠,才平復心情,將小云的事情告訴了阿娘。
阿娘沉默著點頭,過了會兒說:「寶兒,娘覺得發財是個不錯的孩子。」
我轉身去灶房拿碗筷,隨口答:「除了嘴欠,確實沒什麼不好。」
「那要是跟他們家做親家,你愿意嗎?」
我看到阿娘很局促地搓了搓手,她接著說:「其實發財娘不止一次跟我提到這事兒來著,不過你還在繡坊學徒,我就一直沒提。」
我將碗筷放在桌上,步履不停, 有點急促,又回去端菜。
炒牛筋很香,冒著熱氣,上頭綴著一點小蔥,那是小孟送來的。
這東西沒有牛肉那麼貴,查得也沒那麼嚴,阿爹常常出去殺牛,能順回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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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娘相對坐下,默默地想,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來我也沒那麼蠢,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去深想罷了。
我問:「發財娘真的不嫌棄我們家嗎?」
阿娘見我終于肯吱聲了,連忙擺手:「沒有,我瞧著是挺喜歡你的,再說了,你也是繡娘,發財娘也是繡娘,你們可比我有本事得多了。」
我夾了一筷子牛筋放進嘴里嚼,一邊嚼,一邊盡可能漫不經心地點頭:「所以你非要我去學繡是因為這個嗎?」
阿娘開始有點慌張,飯都顧不上吃一口,雙手摳在桌沿兒上。
「自然不全是……我是實在擔心你,都怪阿娘沒能耐,沒能給你生個兄弟,我們年紀大了,你一個人,要是……」
「我有兄弟啊,阿娘你忘了嗎?我們養了他六年。」我竭力撐開笑臉,將那如何也嚼不爛的牛筋整塊兒咽下。
阿娘住了聲,目光愈發冷肅:「寶兒,小云不是我們這種人家的娃兒,你該替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啊。」我站起來,繞到她那邊坐下,輕輕摟住她的脖子,親昵地埋在她脖頸間。
「阿娘,謝謝你。」謝謝你替我想了這麼多,謝謝你這麼愛我。
我疑心當了娘的人都會有種不同的氣味,此刻阿娘發間的劣質發油和皂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勾起了我兒時被她抱在懷里喂奶的柔軟甜膩觸感。
阿爹阿娘年紀不小才有了我,阿娘的身體早就不柔軟了,只有那讓人感到安定的氣味一成不變。
歲月收走了她豐腴的乳房和臉頰,留給她干癟瘦小的軀殼。
這個滿手凍瘡,小小的半老婦人,總是過分擔心我的未來,一門心思地想給我尋個可靠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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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財家的鋪子早就不止賣布了,小云走的那年發財娘生了場大病,腿腳眼睛都不大好了,險些沒挺過去。
家里的男人心疼她,不愿意她再整天織布,鋪子漸漸地改成了雜貨鋪。
生意自然不如以往,付完每年昂貴的租金,其實也所剩無幾。
但終究是松了發財娘的擔子,她得以離開那萬年不變的織布機,偶爾也出來曬曬太陽,同阿娘說說閑話。
閑話說著說著,不免就要提到巷子里已經到了適婚年齡的我們。
大家做了幾十年鄰居,從來沒有什麼嫌隙可言,一拍即合。
于是沒有一吻定情,沒有私訂終身,甚至沒有什麼花前月下,你儂我儂。
我和吳發財的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
我終于后知后覺地明白了發財其實挺喜歡我這回事。
發財爹娘上門提親的時候,我和吳發財甚至不在。
我要回繡坊繼續最后半年的學徒生涯,我其實早該出師了,只不過在接些私活,還前些年師傅那件夾襖的銀錢。
吳發財得在內城里照看鋪子,完全離不開人。
大戶人家提親是不是得提前焚香沐浴,穿金戴銀,提著沉甸甸的聘禮上門?
發財爹娘提親的聘禮是兩匹很不錯的綢布,一張羊皮的小褂子,外加五十兩白銀。
我阿爹阿娘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留了綢布和小褂,銀子一兩沒收。
如此可見,吳發財家真的是巷子里最有錢的,一次性能拿出那麼多錢,足夠我阿娘把一顆心放回肚子里,眉開眼笑,滿意得不得了。
她并不是要錢,發財家這錢拿出來,量的是誠心,是我未來的安穩幸福。
這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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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說起來,好像這事兒跟我這當事人半分干系都沒有。
我想,那時節,我到底喜不喜歡發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