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一直拖啊拖,拖到了明嘉十五年年底,終于是敲定了預備跨年除夕夜來辦。
也不是我們不愿意多過兩個節日,而是實在拿不出多的錢。
于我們而言,真沒那麼多節要過。
內城什麼上元燈節,鵲橋七夕節,清明鬼節……我們大多是不過的,過節總得置辦東西,得花錢。
一年到頭家里手里都緊巴巴的,我記得家里的米缸好像從來就沒有滿過。
到今年年底,要辦喜事了,終于是破天荒滿了一回。
我陪著爹娘去東市采買酒席需要的東西,才發覺米面油鹽似乎都漲了價。
阿娘說:「今年年成又不好,米價都漲兩文錢了。要是明年再旱著不下雨,可連粥都喝不起了。」
阿爹扛著一麻袋米,單手托著,歪著腦袋笑:「那何至于,寶兒,你別聽你娘杞人憂天,咱們家三口人有手有腳的,管他什麼天道,總不至于餓肚子。」
我十分信服地點頭:「我如今回了家,接些繡活,能掙不少銀子,阿娘你年后就別去做廚娘了,回家歇著吧。」
阿娘只笑我倆太樂天,說凡事總怕萬一,咱們家得攢錢,錢才是底氣。
如此說了一大通,卻并不提要卸任廚娘這回事。
我后來尋思,覺得我這漫長的一生里,后來都很少再見到像阿娘這樣高瞻遠矚且通透聰慧的人了。
命運對她當真是極不公平,她若是識字讀書,若是男兒身,或許會很有作為,不像這樣為了兩文錢的米終日發愁。
阿娘總是能不經意間說對很多事,像是預言,而預言的人,卻并不能看到這預言實現的一天。
71
成婚的喜服真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衣服,那是吳發財花了不少錢從內城的成衣店租來的。
我自己是繡娘,自然知道那喜服針腳有多細密,花紋有多精巧。
吳發財就帶我去看了一次,我就將那樣式和手感印在了心里,婚期越近,越期盼自己穿上它的樣子。
可惜,我最終也沒能穿上它。
有人出了更高的價錢將它直接買走了,那原本跟我們講好價錢的店家,連聲通報都沒有。
吳發財氣得去和成衣店里的人大吵了一架,我不放心,死活求著他帶著我一起去了。
那店老板上下打量了我們好幾番,似乎暗地里連我們的骨頭斤兩值什麼價位都掂量出來了。
他瞪著一雙綠豆眼酸酸地刺我們,說我們如此窮酸,何必要打腫臉充胖子,租什麼上等喜服,西郊的婚俗那麼簡陋,披塊紅布不就好了。
吳發財聽了,氣得臉色鐵青,掄起腳邊的凳子就要同他打架。
我拉住他并不費力,我只需告訴他,打架會打壞店里的衣服,我們賠不起。
我們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吳發財一路都很低沉,臨到我家,他低著頭說:「對不起。」
我說:「沒關系……形式不重要……」
我還要接著安慰,阿娘從屋里走出來,說:「寶兒……有人送了一套婚服來……」
72
到這前一刻,我還以為成衣店里那套婚服就是我這輩子能見到的最好的婚服。
阿娘指著那沉香木的匣子給我看,說午后有人大老遠送過來的,擱下就走了,水都沒喝一口。
匣子打開的時候,綻開了細碎的金光,仿佛傳說里人間罕見世人爭搶的寶物現世。
我揉了下眼睛,從掉了白灰的土墻上細碎浮動的光芒看到匣子里那套婚服。
到底是我沒見過世面,原來這世上比那成衣店婚服好上千萬倍的衣裳真的存在。
那些金光是金線織就的裙擺袖擺邊紋發出的。
我伸手將厚重的婚服提起來,振臂一甩,日光下宛如蕩漾開的金色波浪,映照得整間土墻瓦房像是鍍上了金。
上頭繡的那對鴛鴦,靈動得好似合頸廝磨,徜徉在水波里。
這種繡工,大約頂得上一百個我,官家的織造局專供宮里用的也不過如此了。
大家都愣愣不知道說什麼,沒有人見過這樣漂亮華貴的東西。
我問阿娘,來送婚服的是誰。
阿娘搖頭,說不認識,瞧著就像是個跑腿的。
「不是……小云嗎?」我當著吳發財的面兒,還是問出了聲。
稍微動動腦子想,都只會是他,也只能是他。
吳發財已經不可抑制地走到匣子邊,小心翼翼地去摸那輕紗的擺,手指拂過上頭細細綴著的大片白玉粒。
他一掃先前的頹喪,回頭熱烈地看我:「寶兒……這衣服上全是珍珠!咱們大殷少河流,又不靠海……蚌珠多稀罕吶!」
我不悲不喜地回望他,喃喃道:「你別說了。」
73
成親那日,我并沒有穿那套精致富貴到離奇的婚服。
吳發財不明白我為什麼執意不肯穿,但他難得沒多問,趕在婚期之前又找了家差不多的店,租了套差不多的婚服。
眼下我穿著那套簡陋的婚服,合著吳發財一起,跪拜了兩邊的父母,敬了酒就算是成了禮。
巷子里難得熱鬧一回,附近的鄰居來了不少,抄著手眼巴巴望著儀式盡快完成,等著吃一頓熱乎乎的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