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解!」我抬頭干瞪著他,眼睛澀得發疼。
「我想問問他到底是什麼理由,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們是他的家人!」
我沖向門外,吳發財卻沒有攔著我,走出去之前我聽到他說:「那你去,同他說,要他能做自己的主了,再來尋我們也不遲,我們會一直在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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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發財家的羊圈旁的小門出去了,繞了道去了斜對面那破屋。
他果然還在那里,不過也打算走了,正沿著碎瓦橫梁,三兩步躍下來。
幃帽上的輕紗隨著他的晃動,緩緩蕩開,被蒙著黃沙的西風掠了起來,露出一張美得分不清性別的少年人的臉。
眼睛依舊極大,極黑,深得像是幽譚,淡漠疏離得缺了分生氣。
我立在他面前,提著紅嫁衣的裙裾。
他剛從梁上躍下來,輕盈得像只黑鳥,一只手還拿著被風掀掉的幃帽,呆呆地看著我。
四周是破敗的瓦墻,堪堪擋住了西風。灰白的瓦,黃乎乎的風沙塵埃,黑色和紅色都顯得格外刺眼。
風在布滿土灰沙礫的坑洼地面上卷起一陣小小的旋風,吹到他的黑靴上。
他渾然不覺,盯著我看了良久,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揮之不去的哀傷。
他問:「為什麼不穿我送的婚服呢?」
我真是恨不得上前給他兩個大耳刮子,就像范大哥以往教訓范小那樣。
小屁孩兒懂得什麼?自以為是!
然而我沒有動,看著他那張稚嫩蓬勃的臉上掛著個老成傀儡般的殼子,半晌才道:「你覺得你姐配穿那麼貴重的婚服嗎?」
小云默默地凝望著我,出奇地肅穆:「要我覺得嘛……我覺得你配得上這世間最好最好的東西……你們,發財哥,范小哥,小孟,阿爹阿娘……所有人。」
我一時搞不清他是在耍小孩兒脾氣,還是故意這麼說。
我按捺不住攢了好幾年的怨氣,挖苦他道:「原來還沒忘呢,我當你回了溫柔富貴鄉,什麼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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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顯得有點局促,黑沉沉的眼瞳閃爍了好幾下,最后落到了自己布滿黃沙的靴尖兒,輕喃道:「怎麼會?不會忘的……我要靠這活下去的。」
「你嘀咕什麼呢?」我不曾聽清他后半句,只覺這孩子回去了幾年,似乎愈發地沉默寡言,陰郁刻板。
西郊的孩子,到了這個年紀,全都是生龍活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地熱鬧鮮活。
旁人是彩色的畫,他像是灰色的湖,安靜沉郁。
「我都逮到了你了,捉迷藏也不帶這麼玩兒的,來都來了,跟我回去看看爹娘哥哥們吧,正好鄉鄰都在,好多都不知道我有個弟弟呢……」我疾步過去想拉他回家。
他側身避過了,口氣略有些遲疑和惶恐:「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在人前現身。皇……叔父囑咐過,須得聽從。」
我又要去看他的臉,想從那張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的臉上看出點兒端倪。
他卻迅速地戴上了幃帽,遮住了,一邊退步一邊道:「我得回去了,你和發財哥……好好過日子,有機會我再來看你們。」
我驚疑地問:「小云,你是有什麼難處嗎?你告訴姐姐,我們大家陪著你一起想辦法成嗎?」
他頓了腳步,回頭撩開幃帽,朝我淺淡地笑,嘴角生硬:「并沒有,是我太想大家了。
我過得很好,我這就走了,寶兒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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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哪里都不對勁,我卻想不到挽留他的辦法。
眼看著他就要走遠了,我使勁兒朝他喊,沒留神聲音都阻塞得變了調。
「今兒你姐我成親呢!就沒句討彩頭的祝詞嗎?」
他回頭,又笑了,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是莫名覺得他在笑。
「我當然知道,你只管放心大膽地過日子,你說過的,我以后就是你的娘家,我記著呢。」
他走遠了,我到底也沒想起來要將吳發財那句話傳給他,回去的路上懊惱了好一陣子。
不過想著他走時的話,我又莫名覺得應該是能再見的。
只要他自己沒忘,我們沒忘,誰能阻隔我們一家人團聚呢?
或許是他叔父對他寄予厚望,管得太嚴了呢?
我腦子里浮現君燁的影子,覺得這理由十分可信,遂安了一半的心,回去如實將這話轉述給了吳發財。
不過我沒提話并沒有傳到這事兒,怕吳發財罵我蠢,豬腦子。
那套婚服,于我們而言,反倒更像個燙手山芋,不能吃不能用,只能像供著傳家寶一般,牢牢地壓箱底鎖著。
說來奇怪,我們家里原本也就是有片瓦遮風擋雨,餓不死也富不了。
如今家里莫名其妙多了這麼個價值連城的寶貝,反倒惴惴不安,人心惶惶起來。
我和發財新婚,搬去了他家院子。
那婚服起初鎖在我家的衣櫥底,阿娘自從知道這是小云送來的,終日睡不著覺的,生怕給誰得知眼饞盜了去。
后來阿爹說不能這麼下去了,這婚服又轉而藏到了我和發財的床底下。
吳發財倒是高興,說:「那敢情好,就跟床下塞了一箱金子,晚上給咱們助興呢。」
也只有他這種守財奴才會覺得這東西能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