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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曠日持久,罕見得足以載入了大殷的史冊。
明嘉十七年初,煦城大雪,平地厚五尺。苦寒,人畜凍死萬計。
史料上寥寥數語,背后是雪下數不清的凍死骨,是活下來無數缺胳膊少腿的殘疾百姓。
多年后的一個午后閑暇,我問小云這回事。
為什麼那麼難挨的雪災,官家竟然不開內城門,除了放了兩回粥食,送了一回御寒的草席,再無其他。
小云笑著在我旁邊坐下,像兒時坐在我身邊教我寫字一樣,慢慢地同我說了很多。
一則內城是皇城的根基,經不得流民沖擊動亂。
二則朝堂皇宮,高官權貴,沒人愿意開城門接納流民。
可若是連外城門都不開,又必然會激起民憤動亂。
西郊對于煦城,對于王朝安定來說,是無足輕重,可以割舍的地方。
廟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遠。
其實官家很重視,做了很多事情,開了國庫,放的自然也不僅僅是我當年看到的那一碗稀粥,一蓑草席而已。
實在是我處的位置太低,我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這中間層層堆疊蜿蜒下遞里的門道。
小云說,那前一年雨水少得離譜,誰承想年前缺的雨水到了年后,全變成了雪,一落就落到了三月。
故此國庫確實沒攢下什麼東西,賑災的物資發出去,自己也捉襟見肘。
我悵然地想,世事當真奇妙。
潤澤萬物的甘霖,換了個形式,就能成為殺人不見血的雪色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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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凍雪,斷斷續續地下,持續到三月初才算止住。
這一個冬天,死了多少人,我沒有概念。
我只記得,我們家門檻邊借了屋檐躲雪露宿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從來沒有重復的。
他們去哪兒了呢?
死了還是活著?
如若活著,是否凍壞了手腳?眼患了雪盲?
晝夜輪換,季節更替,春天姍姍來遲。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它的腳步。
希望終于又肯降臨在冷凍了太長時間的西郊。
太陽從鉛灰色的云層里鉆出來,沒有溫度的陽光映照積雪折射的白芒,常常刺得人眼盲。
人們從陰暗的旮旯犄角鉆出來,從幽閉的地下洞窟里爬出來,在破舊的瓦房屋檐下抬頭望……
四面八方。
死了很多人,活下來的也很多。
他們拖著殘破壞死的四肢,把自己挪到空地上曬太陽。
有的大笑,有的大哭,有的木然……不過好在,都活著,還能曬太陽。
我們那時候一度難挨到沒東西吃,只能煮熱水灌進胃里充饑,可依舊熬了過來。
我伸出手去觸碰灑落下來的陽光,久違地覺出一絲暖,生平頭一次因為曬到了太陽而想哭。
吳發財整個冬天都在為了我們幾個的一份口糧奔波,還得時刻警惕著那些走投無路的人翻墻爬進來偷東西。
他瘦了大半,兩頰像是給人打得凹陷進去的,不說話顯得人更刻薄不討喜了。
他瞇眼覷著太陽,并沒有像我一樣喜極而泣,而是叉著腰,如釋重負地說:「該把被子拿出來翻曬下,該去內城買米,看看鋪子,該去城外看看娘的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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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和他哥兩家人互相幫襯著,情況其實比我們要好些。
我爹娘早在雪災初的時候,就搬過來發財家,和我們擠著同住。
阿娘于心不忍,做主將我們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讓給了一群沒有父母的孤兒。
誰也不知道那群孩子從哪兒來,或許根本就是附近不幸死去流民的孩子。
他們自發地搭了伙,常常到了傍晚,小獸似的抱成團,縮在別人家的屋檐下。
那模樣,讓人想到螞蟻,遇火成團,黑壓壓地圈成一坨。比什麼都脆弱,又好像比什麼都堅韌。
雪災之后,這群孩子意外地活了下來,在最大的那個帶領下,定居了下來,成了我們的新鄰居。
一群搗蛋又鬧騰的小孩兒,災后四處蹦跶,騷擾我們,既讓人煩得咬牙,又下不去手趕走。
阿爹的腿,以前傷過,養護得并不好,落下了病根,隱隱作痛了一個冬天之后,就站不起來了。
范小抽空給他做了帶輪子的木椅,我除了刺繡,就愛推著他去巷子口曬曬太陽,去大槐樹看看新抽嫩芽的槐樹。
吳發財和爹忙著修整鋪子,準備開張,阿娘依舊回了員外府做廚娘。
一切都漸漸地回到了正軌,一切都在復蘇。
我以前也不曾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幸福可言,可經歷了這一個冬天,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可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
這半年,我幾乎忘記了小云。
我不知道他在內城封城的情況下,是如何試圖蒙混出城來找我們。
又是如何被他皇叔抓了回去,因為絕食觸怒了君燁,關了半旬暗無天日的密室。
許久之后,他云淡風輕地同我說起這事,說他那時候就像是見不得光的蟑螂,做什麼都怕有人將他一腳踩死。
我很憐惜心疼他,可我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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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世上真有運勢這麼玄妙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