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一年,應當算是強盛了兩百年的大殷式微的開始。
一切開始有了預兆,大廈傾覆的不祥陰云彌漫了明嘉十七年的始末。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往年從來沒有這麼多天災,像是一股腦地攢到這一年發泄了。
這個國家的主人,那群能夠扭轉頹勢的人在做什麼?
這不是我能想象到的東西。
年初大雪,年中蝗災,附近幾座城池顆粒無收。
蝗蟲過境,老孟頭那幾畝地,連根菜梗草葉都沒剩下。
老孟頭氣得大病了一場,拉風箱似的喘,狠狠摔了他的鋤頭。
小孟整日寸步不離地侍奉著湯藥。
范小將老孟頭的鋤頭修好了擱在門廊上,開始整天整天地剪紙,燒火做糖人。
可是西郊的人全給這兩場沒頭沒腦的雪災和蝗災鬧得一貧如洗,面黃肌瘦,誰還需要剪紙窗花和栩栩如生的小糖人?
蝗災最嚴重的時候,西郊終日嗡嗡作響,大片密密麻麻的蟲群四處肆虐,連城里的樹木都不放過。
官家頒了新規,令民掘蝗子,蝗種一升,去就近府衙兌換一吊銅錢或是一斗米。
蝗蟲的蟲卵一時間成了極熱門的玩意兒,大家瘋了似的四處掘采,將到處挖得坑坑洼洼,行走其間稍有不慎就要栽跟頭,吃一嘴泥。
發財和范小也加入這行列,不過城內有限,要真想靠這換份口糧,還是要出城往西去災情最嚴重的地帶。
不過這活兒實在太辛苦,蟲卵才多大點兒,要想湊齊一升,光是起早貪黑可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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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府衙又下了新規,一天八個銅錢,募集百姓去抓蝗蟲來焚燒。
這點兒工錢,放在太平年間,誰也不會瞧上一眼。
可布告一出來,大把大把的人去府衙報名,甚至為了一個名額爭得面紅耳赤,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
吳發財在內城開了那麼久的鋪子,認識點兒人,走了后門,謀到了這差事,好歹是有了點固定收入。
可范小就沒那麼好運氣了,去了蝗災最重的地方挖蟲卵,可還給其他人排擠,常常空手而歸。
我聽他回來抱怨,覺得荒誕又可笑。
不過是挖點兒蟲卵換口糧,還能整出花樣,玩搶占地盤,拉幫結派,排擠爭斗那一套。
吳發財說有人的地方就是這樣,吃不飽的人只是兩只腳的畜生。
我覺得他這說法太過偏頗,可又想不出反駁的話。
大雪的時候,我看到過有人凍得篩糠般地抖,默默地抓了屋檐上的雪勉力吞咽。
蝗災的時候,我看到過有人折了新發的椿樹葉子過了水,當充饑的口糧。
這世道啊……當真要把人逼瘋。
我們升斗小民,從來不曾奢求更多,只是想要活下去,有口飽飯吃罷了。
怎麼就這麼難呢?
范小家實在是揭不開鍋了,曾經來找過我們,扯東扯西,支支吾吾到底沒有說出口。
我和發財夜里商量,湊了點兒錢,趁著范小出門,悄悄送去給小孟,讓她去給老孟頭抓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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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比我想的要堅強得多,不哭不怨不扭捏,接了錢,淚眼汪汪地說她記著,等來年日子好過了,連本帶利地還。
吳發財揣著手,一本正經地道:「記著可以,利息就不要了,還本就行。」
我差點兒沒咬了舌頭,狠剜了他一眼,拉著小孟的手說:「什麼還不還,還也不急著還,先去抓藥。
」
小孟點頭,我們又是好一番寬慰,方才回去。
我在路上就沒忍住踹了吳發財一腳:「你說什麼還錢?日子都這麼難過了,難道你還要去催債不成?」
他拍拍屁股,不以為意:「那倒也不至于,就是……怎麼說呢,我不想小孟把這看成施舍。」
我古怪地看他:「你什麼意思?」
「這兩口子都抹不開面兒借錢,咱們上趕地送去,好歹給個臺階下啊。」發財撓撓臉,皺眉道,「你就不覺得有時候全然不對等地對別人好,會對別人造成負擔嗎?」
我忽然想起了小云曾經送來的那箱沉甸甸的金子,早就被花得一點兒不剩。
我又想起還塞在我們床底下吃灰的那套婚服,那時想當掉,如今典當鋪都倒閉了,更是當不掉了。
我好像有點兒明白發財什麼意思了,難為他想這麼深徹。
日子越久,就越能覺出吳發財這人的通靈勁兒。
阿娘說得很對,有他在,再亂的世道,我也可以依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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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成婚好幾年了,除了肚子一直沒動靜,他對我和我爹娘,完全沒得說。
我沒和他分開過一天,從來不曾設想過他不在,我該如何自處。
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驚慌得仿佛天都塌了。
我們盼著夏天過去,天氣冷涼下來,這樣蝗災也就過去,一切也都好起來。
可我們太過著眼于自己的生活,眼睛就只知道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打轉。
普天之下,哪里不是一樣的?
我們在水深火熱地煎熬,別處難道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千里之外的西邊,是蠻夷的大草原。
雪災凍死了大批大批的牛羊,整個冬天,就沒有一只幼崽活到遲來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