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也抱著一摞,默默地跟著我。
這一幕那麼熟悉。
小時候,他也是這樣,安靜乖巧地跟在我身后,看我去水井旁浣洗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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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里一回頭的工夫,經年已過。
當初步履蹣跚,跟在我身后的小娃娃,長成了玉樹臨風的少年郎。
我感動喟然得鼻端發酸。
他卻不再亦步亦趨,自己走了上來,沒甚架子地捋起袖子,從我懷里接過碗碟,輕聲說:「水涼,我來吧。」
我哈哈地笑,脫口而出道:「這麼多年都洗過來了,怕什麼水涼啊。」順勢蹲下去要同他一起洗。
他并不回答,默默洗了會兒,倏爾抬頭,黑沉的眸子里滿是歉疚。
「對不起,我早該來接你們的。」
我猛擦碗碟,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頓了頓,接著道:「現在好了,都過去了,我來接你們了。待會兒跟爹娘說好,我在內城給你們置了套宅子,大家一起搬過去。」
他還記著我們,還想著回來參加兄嫂孩子的滿月酒,足以見得他的真心。
不知為什麼,我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我說:「這些以后再說,你先去見見大家吧,別跟我在這兒洗盤子了,像什麼樣子。」
他不肯,跟我一起洗完了碗碟,又原路端了回去,方才算完。
阿娘最先瞧見他,初時以為是哪兒來的吃酒的客人,隔著老遠看了半晌不敢上前。
我推著阿爹出門來,哭笑不得地說:「阿娘,別看啦!是小云,他回來了。」
這麼一吆喝,大家都圍了過來,連招待客人都顧不得了。
席上的街坊鄰居們納悶地抻著脖子看,交頭接耳地問:「這是出了什麼事?怎麼大好的喜事,忽然就抱在一起痛哭?」
有近處的人答:「好像是老李家走失了好久的養子回來了,正高興呢,就抱著哭唄。」
「那這滿月宴還辦不辦了?我交了份子錢等著開葷呢。」
「辦吶,諾……上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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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同大家說了會兒話,耐心地回答了大家連珠炮似的問詢。
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大家入了座吃酒。
小孟還在月子里,我們沒讓她出來見了風,由范小嫂子抱了孩子出來給大家看。
發財爹嘖嘖道:「這小子長得同范小一個蠢模樣。」
范大哥不樂意:「老爹!多大點兒孩子,看得出什麼,再說了范小那里蠢了?」
阿爹赫赫地笑,坐在輪椅上須得抬著脖子看,說:「該趁著今天給起個名字。」
范小嫂子圈著娃娃的被褥,接連嘆氣:「按道理,該他親爹給起的。」
她這話一出來,大家都沉默了下去。
娃娃親爹在哪里,我們都不知道。
范小連自己當了爹都不知道。
阿娘拍了拍桌,故作輕松地笑:「啊呀,什麼親爹不親爹,范小那孩子都不識字,取得來什麼名字?咱們大家一塊兒給他想個小名,大名留著他爹回來取吧。」
大家紛紛贊成,可環顧四周一圈,不免笑掉大牙。
我們這群人有誰識字啊?
我阿爹倒是認得幾個字,可要給孩子取個名字,大概也不夠用。
阿娘于是說:「小云回來得好,你書讀得最多,學問最大,正好給你范小哥的娃取個名字。」
小云坐在我和阿娘的中間,一貫地不說話,只默默地笑著看,忽而被大家的目光聚焦,只好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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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仰頭看他,渾濁的眼底迸出光芒。
「對,小云來取最好不過。
你小時候就愛識字,西郊那位老先生臨走之前都還念叨你呢,說你是他教過最聰明的孩子。」
小云走過去,高高的影子覆蓋上阿爹的白發。
他蹲下,伸手很輕地摸了摸阿爹蓋毯下僵硬的雙腿。
大家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帶著陌生又熟悉的親切感。心底那滋味,像是猛然吃了一口糖,糖很甜,里頭卻夾雜著格格不入的沙。
剛剛足月的娃娃,躺在范小嫂子懷里,露出一雙紅通通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看個沒完,眼都不眨一下。
小云起身,垂下眼瞼,捏了下孩子的手:「既然是小名,那就不用取太大,單字康怎麼樣?」
阿娘忙點頭說好,看向范小兄嫂。
范大哥一副好學模樣,略有點謙卑地問:「康,取了什麼意嗎?」
小云笑出了聲,眼睛彎成月牙:「沒什麼深意,健康安康,就是希望他一輩子身體康健。」
大家于是都說好,抱著娃娃,咿咿呀呀地逗弄,管他叫小康。
宴席過后又是半日收拾殘局,小云留了下來,要幫著打雜。
爹娘死活都不許,連我都意外地沾光,從后廚解放了。
阿娘囑托我帶著他四處轉轉,我想了半天,忽然發覺我沒有地方可以帶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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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原先的家如今給了那群流浪的孩子,那年看煙花的老房子早塌了,大槐樹早就在雪災里凍死了,連枯枝都給人截下來燒火取暖了。
陳阿婆作古多年,大槐樹的窩棚早不見了,要還想吃到當年的那碗餛飩,大約只能靠做夢了。
往日給他送過糖塊,裁過衣裳的哥哥們都上了戰場,生死未卜。
這一恍啊,自他離家,八九年都過去了。
我很怕他難過。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看到物是人非,那滋味可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