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6
轎子四周的侍衛們全都圍了上來,一分遲疑都沒有。
小云還未走到我面前,肩膀就被人給摁住了。
他兩腮咬得死緊,額角迸起筋絡,肩膀一縮,側身掙脫了身后侍衛的鉗制,回頭就是一腳踹在來人胸膛上,低聲呵斥:「滾!」
這麼多年,我第一見他發這樣大的火,生這麼大的氣。
他大步走過來,拉起我的手,歉疚地環視了大家一眼,然后輕聲對我說:「咱們走,回家。」
他的手在細微地抖,滿是冷汗,遠不似他面上那般無畏堅毅。
侍衛們似乎是顧忌什麼,眼看著小云親自把院門鎖上,也并未強破進來。
外頭安靜了好久沒有動靜。
小云向我爹娘再三解釋,勸慰安撫送回了房,讓好好躲著不要外出,說有什麼事情,他能解決。
我在旁看著,從始至終未曾多說一句。
腦袋里仿佛有一根線,將這十幾年來的違和片段串聯起來,織就一個合情合理,卻因為我壓根不敢想象,所以從未察覺的真相。
小云闔上了阿爹阿娘的房門,安靜沉穩地走到院門口,就著臺階坐下了。
我蹲下,看著他的眼睛,那雙努力掩飾不安和惶恐的漂亮黑瞳。
我說:「小云,我前陣子聽內城的人說宮里走丟了好多年的九皇子回宮了。官家很高興,還擺了宴呢。」
他低頭盯著磚縫里殘破的蟻窟,雙手搭在膝蓋上,無力地垂著。
「你別坐石板上,大冬天多涼。」看出他的回避,我不敢再多逼問,只能換了個無關緊要的話題。
117
他忽然猛抬頭,抓住我的雙手,眼眶微紅:「寶兒,我們離開這里吧,和阿爹阿娘一起,我們走得遠遠的,換個地方好好生活。
」
我抽出一只手拍拍他腦袋,搖頭說:「不行,阿爹的腿壞了,不能長途跋涉。再有,你發財哥還跟著定勝軍不知道在哪里打仗呢,我得留在這兒等他。你想你發財哥要是萬一回來看不到我們,該有多傷心。」
他張了張慘白的唇,悄無聲息地站起來,微笑道:「好,我回去就沒事了,你不要傷心。」
好不容易一家人重聚了,我不想放他走,總覺得這一撒手,再見就真的難如登天了。
可我沒有辦法,院門外的人沒走,大約再過一刻,耐心耗盡,他們就該砸門了。
街坊四鄰早就躲在暗處看熱鬧了,私底下打賭我們這一出到底是撞了大運還是倒了大霉。
他打開了門,侍衛和轎夫們又團團圍上來,齊齊地請九殿下回宮。
君燁掀開轎簾子,遠遠地看著他一步一步,朝那頂華貴精致的轎子靠攏。
我硬著頭皮追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在了君燁面前。
小云驚詫地喚了我一聲,我假裝沒聽見,接著道:「老爺饒命,放過我弟弟吧。他年紀小,心又善,總還念著我們,這不是他的錯……」
「那你覺得是誰的錯?李寶兒。」君燁直直看我,面無表情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從心底升騰起一股子惡寒的恐懼,跪伏得更低了,一字一句道:「是我們的錯,是我們不自量力,心懷不軌,還欲同他來往。」
小云過來拉我,我卻拽著他一起跪下。
118
君燁咳嗽了兩聲,瘦削的下頜和小云如出一轍地像。
他屏退了人,嘆道:「我最不愿同你們這種愚民打交道,要說多明白你才會懂?你當我今天帶人來這一趟是作什麼?九殿下會是這大殷未來的皇,這是我為大殷謀的未來。
你們一家人善良無辜,清白仁厚,但這不重要,對于一朝江山,萬代子民來說不重要,你懂嗎?」
他又開始咳嗽,這回咳了很久才止住,然后用骨節突出的手指攥著手帕捂住嘴唇。
「賤民就該待在賤民該在的地方,你們不配跟云兒來往。」
我當時氣得眼前暈眩,額頭發沉,只覺他這話全似一塊鉛鐵壓在了我心口,久久無法喘息。
后來小云繼位,我回去看他,機緣巧合也見識了好些位王爺。
從那些貴族驕奢淫逸、草菅人命的做派里方才覺出君燁那點微薄的善意。
他想做輔佐一代明君的臣輔,卻選了最式微身世最坎坷的九皇子。
他不愿在那種危機四伏,狼虎環伺的境況下,讓別有用心的人覺察小云的弱點,繼而拿他的身世做文章,拿我們做文章。
我們對他來說是實實在在的賤民,命賤如草席,他卻沒有用最省事省力的辦法,將隱患直接從世上抹除。
我后來從各處遺留的言論記載里,零零散散地拼湊出那時我不知道的另一面。
他和那位薄王爺選了最沒可能繼位的九皇子,一步一步扶持他,回了宮,正了名,有了名分。
君燁教導了小云足足十余年,教導他如何去做一個稱職的君王,將他武裝得毫厘不差,堅不可摧。
可我們始終是小云唯一的軟肋,唯一的缺陷。
要角逐皇位,意在江山的人,怎麼能有那麼不堪一擊,拿不上臺面的弱點呢?
119
磋磨到傍晚,小云終于同他叔父約定好了什麼,帶我到墻根,裝作輕松地說:「寶兒,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