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贏了,我真的……再來接你們。」
我笑不出來,問:「輸了呢?」
他的眼里有光:「不會輸。輸了就再見不到你,所以……不能輸。」
「會不會有危險?」我惴惴不安,對他所謂的輸贏實在模糊懵懂。
他緩緩搖頭,篤定地安慰我道:「我和皇叔約好了,等我當上太子,就有能力保護你們了,這次確實是我太莽撞,我以為我回了宮,是名正言順的九皇子,就有機會做我想做的事了……」
我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這下好,事情總是好壞參半,我忽然就有了兩個男人要等。
參軍的丈夫和回宮的弟弟,哪一個都前路渺茫,道阻且長。
我看著少年背影遠離我而去,看著浩蕩的那隊轎子消失在了西郊巷尾,眼前一片模糊。
頭頂鉛灰色的云靄厚重得仿佛隨時會掉下來,昭示著一場隆冬大雪的降臨。
我猛地想起去年那場令人絕望,長到沒有盡頭的大雪。
想起院子里外那七八個丑得生動形象的大雪人,想起堆雪人的那個眉眼刻薄,嘴更刻薄的男人。
吳發財,你看看,走了好多年的小云回來了,又走了啊……
你個挨千刀的到底還回不回來了?
你們到底要離開我多久,多少次才算完?
120
發財走的時候是深冬,回來的時候也是深冬。
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小康已經長出了牙齒,肉乎乎白藕節似的手腕上常常掛著一根打磨好的苦荊樹干,時不時供他吮磨,以防止他老是要去嘬大拇指。
發財他們回來前,我們這些軍屬看了告示,那天早早地去了城門等候。
聽說是打了勝仗,定勝王還是定勝王,不過也叫攝政王了。
我站在人堆里,像是被翻涌的波濤沖撞,幾乎站不住腳,只能竭力張開手臂護著小孟和她懷里的娃娃。
旁人說,攝政王可真厲害,蠻夷多兇啊,人高馬大的,茹毛飲血的粗魯蠻子,硬是給他打得退出邊境千里之外。
我說:「勞煩問問攝政……是什麼意思?」
那人說得唾沫橫飛,回頭看我,沾沾自喜道:「就是……參攝朝政啰,比宰相還厲害,我聽我驛館的兄弟說,圣旨前些日子就親送到戰場上去了,人都沒回來,就給封了攝政王,潑天的富貴榮耀啊……」
我想大約他也不過拾人牙慧,道聽途說,并不知道什麼實情。
官兵們排成兩行做成人形護欄,去圈住了街道兩側蠢蠢欲動的百姓,像圈住欲要出籠的牲畜。
過分年輕的薄王爺騎著棗紅駿馬,優雅偉岸地入了城。
百姓們排山倒海,聲勢浩大地歡呼,歡慶一個終結戰爭的善人歸來。
我至今都記得那時的情景。
也許是那馬太高大的緣故,他雄偉像個天神,仿佛一個從天而降的救世主,神情寡淡陰贄地面對著潮涌的崇拜感激,理所當然地受之無愧。
后來這位薄王爺死時,街道一如今日,萬人空巷,歡呼雀躍,歡慶一個把持朝政的奸臣慘死。
121
噠噠的馬蹄聲淹沒在呼喊聲里,我并不在意什麼戰神將軍,攝政王爺。
我的目光在那位王爺身后的隊伍里尋找屬于我的那個人。
他們進了內城,歡呼的人群很快散了,瞬間空泛下來的凌亂街道像一攤打翻了的殘羹冷炙。
我們有點茫然,四顧看看,抓住一個官兵詢問。
方才得知,大部隊在城外休整,明天整肅處理妥當自會解散回家,剛才入城的,只是攝政王的親衛隊罷了。
我們于是回家,惴惴不安地等。
小康一直在哭,哭聲脆而響,吵得我們附近的幾家人都心煩意亂的。
他并不像范小那樣黝黑木訥,他有一雙屬于小孟的大眼睛,輕靈懵懂,好似時刻準備著受到驚嚇。
我怕小孟抱不住他,自告奮勇接了哭鬧的娃娃,去院子里遛彎,企圖分散專心嚎哭的娃娃的注意力。
小康在我臂彎里哭鬧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我拍著他的背,噢噢地寬慰。
低頭看,原來是哭累了,睡過去了。
他的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眼眶紅紅的,白皙的臉上滿是淚水干了的水痕,羊羔似的唇輕輕蠕動。
我覺得好笑,這小東西,知道自己老子今天要回來,特意哭一場等他爹回來看了心疼呢。
122
再輕的孩子抱久了手臂也受不住,我抱著小康在門檻上坐下來,將他放在腿上,默默地看空無一人的巷道。
吳發財就那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視線里。
好像他已經在那里站了一陣子了,只不過我忙著哄孩子,未曾發現。
我看著他瘦削粗糙的干裂臉頰,費了點兒功夫才將他和我記憶里那個人勾連起來。
他看著我,也不笑也不哭,說:「你偷偷給我生了個大胖娃娃?」
我所有醞釀發酵膨脹到嗓子眼的酸楚情緒一哄而散,怨怒道:「你想得美,這是你侄子!范小呢?叫他出來抱兒子,我手都酸了。
」
發財不說話了。
我望向他身后,空蕩蕩的只有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塵,安靜地制造一個又一個曇花一現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