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呢?」我又問了一遍。
他將身上破破爛爛的褡褳取下來捏在手里:「我去和小孟說。」
「說什麼?」我抱著小康站起來的動作太大,孩子受了驚嚇,猝然驚醒,又開始哇哇地哭喊。
發財很憔悴地垂下眼,那語調像是在沙漠行了千里的路,低平得連表露情緒都做不到了。
「范小沒了,遺物我都帶回來了,小孟呢?」
「就這樣?」
有什麼東西吸血似的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氣,害我幾乎抱不住幾斤重的嬰兒。
就這樣嗎?
一個親人,一個弟弟,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死掉了,就這麼輕描淡寫嗎?
我上前去拉他寬大的破舊衣袍,說:「你說清楚些,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回事啊?」
他任我拉扯,本就爛朽的袖子被我輕易地扯爛了,里頭空蕩得一如他的身后。
我差點兒把小康落到了地上,顫抖著問他:「你的右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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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大殷的好時候,風調雨順,國庫充盈,戰事順利,大勝得歸。
這一年是我們的壞時候,范小沒了命,吳發財沒了右手,小孟沒了丈夫,小康失去了素未謀面的父親,我們失去了朝夕相處的親人……
小孟抱著孩子,鎖在房里安靜了好些天。
她的奶水不夠,我日日都要步行去東市買一碗新鮮的羊奶回來擱在她窗上。
傍晚吳發財去取碗,我們幾家人聚在一起總有些緊張。
大多時候,他只取回來一個空碗,這樣我們就知道,小孟沒有事,小康也沒有事情。
他們不會有事,他們還有彼此,還有我們。
最難過的,大約要數老孟頭了。
范小多麼可靠,多麼孝順,木訥得可愛,實誠得可愛,良善得可愛。
這樣可愛的人,沒能活過三十歲。
可老孟頭卻跌跌撞撞地闖過了人生第七十三個年頭。
他躺在床上捶胸頓足地喘,說要是把他一半的壽數分給那孩子該多好。
我爹娘和發財爹輪番地勸解他,他就喋喋不休地對每一個人說:「小孟只有一個人了,孤兒寡母,我死了你們幫我照看著她。」
初時我們心酸點頭,篤定地應是。
時間長了,他依舊半死不活地喘息著,喋喋不休地念叨著。
我們就沒工夫再日日勸告寬慰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厭煩乏味。
等到老孟頭幾乎要癱倒在床上生滿苔蘚的時候,小孟在某一個清晨,起床,燒火,做飯,拎水去給老孟頭擦洗身體。
她活過來了,比以前更加勤快利索,什麼活兒都做,忙得像個風風火火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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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小心翼翼過了個把月,我才敢問發財怎麼沒了右手。
他不肯告訴我,只說正因為沒了右手,不能挽弓,不能扛盾,他才因禍得福不用上最前線,茍藏在后營的伙房,做個隨軍的伙夫。
我心里澀澀地發苦,故作輕松轉移話題,開玩笑道:「打這一年多的仗,我還老是幻想呢,話本子都寫什麼心上人遠赴戰場,戰功赫赫,當上將軍,衣錦還鄉之類的戲碼……你這未免也太沒出息了。」
我本不想這樣惡意地揶揄調侃他,可這是我們之前多年的相處方式。
我害怕,我了解他,我想我要是哭著寬慰他不要緊,他會難受到連假裝沒事都做不到。
發財聳聳肩,臉上木木的:「范小是這麼想的,你們還真是一樣的蠢。
」
「他……怎麼想的?」這是他告知小孟范小死后第一次提及。
發財靠在門廊上,眼里了無生氣,語調平靜,難掩傷懷。
「想拼命搏一搏,萬一立了功,撈個官兒當,一切都會不同。他也不想想我們西郊的平民,充軍就是湊數,那麼拼命有什麼用?蠢,蠢到把命都搭上……」
他忽然不說了,低頭睨著我的臉,用他完好的左手,滿是傷痕粗糙的和皸裂稻田般的手,托住了我的臉頰。
很疲倦地嘆道:「李寶兒,你用不著把緊張擔心寫到臉上。我人都回來了,難道還會想不開不成?你男人沒那麼脆弱,你往常怎樣就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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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說吳發財是除了我娘以外心思性情最玲瓏剔透的人。
他們這類人,總能很輕易地察覺很多細微的東西,然后自己消化,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困擾。
若是生在好點兒的人家,我想我娘大概能是極富盛名知書達理的小姐……而吳發財也許真能在戰場上揮斥方遒,功成名就。
哪個男人沒有過鮮衣怒馬,揚名立萬的幻夢呢?發財就真愿意隨軍做個殘疾的伙夫嗎?
可他不能,他沒法兒冒險。
他需要活著,活著才能回來見我們。
我們得到了官府的撫恤金,雖然不多,可加上過去一年的軍餉,足夠我們周轉生活的了。
內城的鋪子早給地主收了回去,我們很多年不做小生意了。
發財和我商量著,要湊點錢再開個鋪子重操老本行,賣布。
不在內城,就在東市,地租沒那麼貴,也能過日子。
我說好,正好小孟出來了,老孟頭有她自己照看,我也不必再代勞。
新鋪子很快物色好了,付了定金,敲敲打打修整好,發財和爹又忙碌起來,四處跑布莊為這一兩文的差價忙得昏頭轉向,很缺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