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我家老宅的花兒聽說了,想要跟著發財去跑進貨,做個學徒。
發財嫌他手腳不干凈,不肯用他。
花兒就將以往順過我家的東西一股腦地搬回我家階梯上。
我早上開門倒水,還以為誰家缺德將垃圾撂到了我家門口。
花兒帶著他四個非親非故的弟弟妹妹,排排站立在巷子里,見著我出來,齊齊朗聲大喊:「寶兒姐!對不起!」
我嚇得手抖,差點兒一桶臟水潑到這群孩子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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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發財恰好在家,聽到動靜出門來看,皺眉說:「這大清早的,全過來討早飯吃?我家可沒這麼多人的口糧。」
花兒猛地朝他鞠躬,低著頭吼:「發財哥!我們錯了,東西……還在的我都還回來了,當掉的你記個數折算,我給你當學徒,只求個飯錢,不要工錢,就當贖罪。」
我哭笑不得地打量著那堆破爛,還別說花兒這小子真是個有原則又沒出息的賊。
從不偷錢或什麼貴重物品,單偷摸一些無關緊要,能換一點兒小錢的東西。
我踢了一下腳邊的一只瓷碗,覺得他固然有點討厭,但并非無可救藥,亦無傷大雅。
「東西就不必還了,也別說哥哥姐姐欺負你們。你們在西郊這幾年,大家已經很照顧了。至于你要跟著我家做學徒,你還得問我們當家,這事兒他說了算。」
吳發財很無語地覷了我一眼,不得不回頭面對著五個孩子可憐兮兮的哀求目光。
「那可是你自己說的只給飯錢,不算工錢的。」
花兒眼瞪得大大的,忙不迭答應,「對!夠我們飯錢就行,不要多的,我干活很利索,一個頂兩個。
」
發財望著他因為營養不良,比同齡人矮一截的個子,顯然并不信他的鬼話。
「那就說好,工錢日結,一天就……」發財數了下人頭,道:「一天九個銅錢。」
我暗暗地想,吳發財這守財奴性質,這輩子是改不了。
什麼賣慘不賣慘的,在他這兒都不頂用。
最后花兒如愿以償地跟著發財四處跑布莊,談價錢看布匹進貨擺貨,學得十分的快,干得也十分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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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私下嘲笑吳發財,說他奸詐,白得了一個廉價勞動力,一天九銅錢,這還不如內城里學徒半天多。
他卻面無愧色,坦然道:「那是他自己說的,我怎麼能算奸詐?再說我數過了,除了他,其余的幾個孩子又不大,一天九文錢,足夠吃飽,當然大魚大肉肯定是沒有了……不是,李寶兒,你當我們是做揚善布施的嗎?」
我洗完臉,將帕子遞給他,一邊剪油燈里的燈芯,一邊道:「你當我還是見著乞兒會傷感流淚的三歲小孩兒?我真要做慈善應該直接把他們收進家里來養的,反正咱們又一直沒孩子。」
他默了一會兒,緩緩道:「對哦,咱們一直沒孩子。」
我回頭看時,他已經洗了腳上床躺好,習慣性將內側留給我,等著我過去。
「寶兒你說,要是我也死在戰場上了,那我連個孩子都沒有,范小至少還有小康。」
我心里有點愧疚,肚子一直沒動靜,絕不是因為我們床笫間不和諧,大約這事兒也看運氣的吧。
他翻了個身,摸摸我的臉:「你以為我會這麼想嗎?」
我怔怔道:「你這樣想是應該的,咱們成婚多少年了,一直沒個一兒半女的……」
他打斷我的話:「我不這樣想,你也不要這樣想。如果我死在外面沒回來,孩子只會是你的負擔。沒孩子你可以改嫁,可以開始新的生活,這一點兒錯兒沒有。」
我整個人愣住,呆望著他,想要從他臉上看到一點兒吊兒郎當的表情出來,好提醒我,他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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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從我眼眶里溢滿了滾出來,我抱住他的腦袋,像洶涌洪流里抱住我唯一的浮木,我的救命符。
他回來已經好幾個月,范小留在心底的殘骸,我們已經很努力地掩埋了。
不論是大家得知范小死了的瞬間,還是他回來的第一個我們背對背無眠的夜晚。
從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情緒決堤潰散過。
我摟著他的脖子號啕大哭,他安心地拍著我的背,嘴里「好了好了」地念叨著。
最后他說:「我爹和你爹娘都住隔壁,你是想把他們都嚎醒了,然后審問我為什麼欺負你嗎?這都老夫老妻了,哭什麼哭?」
我抹了淚,伸手捧他的臉,把一手的濕淚都揩到他臉上。
他的臉給我捏出褶皺,一臉懵,眼里還帶點兒嫌棄。
我說:「吳發財你不要這樣,你要哭,你像我這樣,哭出來,哭一場就好了。過去這段時間我其實都很怕,我很怕你炸掉,我很怕你瘋掉,你知道嗎?」
他輕聲說:「我知道。」
「范小也是你兄弟啊,你和他那麼好,范大哥哭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哭?他哥那麼莽牛一樣硬朗的人哭成那個樣子,我多想你像范大哥嫂嫂那樣哭一場,好好地哭完,然后好好地放下,好好地繼續過日子。
」
我抽抽噎噎地打嗝,說得斷斷續續。
吳發財拍著我的背,神情空茫。
「你手斷了……下雨天總是會痛對吧?你忍住我也看得見啊……是怎麼斷的,斷的時候有多疼啊?吳發財,我求求你,你向我訴訴苦吧,發發牢騷吧,你以前不是最愛發牢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