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靜地嘆了口氣:「我哭不出來,也沒什麼牢騷可以發。」
我聽著他緩慢的心跳,覺得有什麼東西從他胸膛里溜走了,當年那顆歡快跳動的心臟,英年遲暮了。
他把我的手從他臉上摳下來,塞回被窩里:「我不想向你訴苦,我不苦,我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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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子開張的時候我們請了大家喝酒,大家歡快得像是過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很多年前的那個除夕夜,沒有好酒,也沒有好肉,但是比今天還要歡樂溫馨。
那時我們有范小,有小云,有發財娘。
如今我們有了小康,有了花兒和那群孩子。
舊人已去,新人要笑,才對得起他們故去的愛。
許久沒有音訊的小云差人送了東西來。
是一盆半人高的發財樹和一只瞧上去很是名貴的玉如意。
發財很高興,隔天就招呼花兒將那發財樹給搬到了店里最顯眼的位置。
關于小云的事,我對他說了一些,提到了他的身世,也不敢說得太明白。
他沒有過多的驚訝,只說:「早該想到的,詹親王的名號,內城里誰沒聽過,當初光顧著找門閥世家,沒去打聽皇室子弟,怎麼可能找得到。」
他問我小云過得好不好,說兄弟沒了,到底還有個一起照顧過的弟弟,希望他在宮里也過得好。
問完他又自嘲地嘿嘿笑,說那可是直系皇子,怎麼可能過得不好,全然不需要他瞎操心了。
我欲言又止,很難告訴他,小云到底過得好不好。
他大概是過得很好了,可是一點兒也不自由,一點兒也不快樂。
這和我們當初為他起名時的愿望徹底地背道而馳。
我每每想到他走時決絕又充滿希望的樣子,背心總是發涼,嘆我們全然不能為他做什麼,還得小心地不拖他后腿,不做他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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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他哥的剪紙糖人鋪子離我們家的不遠。
我們兩家人在東市,常有來往,互相照顧,日子過得很不錯,生意也還好。
不能大富大貴,也餓不死。
如今我去東市給吳發財送飯,路過賣小吃的攤子,不用多思慮,也能買上一些,敞開了吃,不用顧忌什麼。
可我已經不大愛吃零嘴甜食了,我有時甚至忘了我少時曾經多愛吃蜜餞。
那些對蜜餞日思夜想渴盼的記憶在我腦中已經越來越模糊。
某天我路過賣蜜餞的小攤子,心血來潮買了一袋來吃,兩顆就覺膩了,齁得剌嗓子,后來丟給吳發財看店當零嘴吃。
他是個從來不愛吃甜的,于是又丟給花兒,花兒帶回去給他弟妹們吃了。
皆大歡喜。
此后的歲月直至今日,我再也不曾吃過蜜餞。
不知道和我一樣愛吃甜的小云是否保留著這習慣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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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十九年末,吳發財回家的第二個月,宮里傳出官家染病的消息。
吳發財說這八成是謠傳,一朝天子,生病可是要緊的事,怎麼可能搞得人盡皆知。
我們不過揣測,不知真相。
可從這個月開始,那個班師回朝的薄王爺,集王權和軍權于一體的年輕將軍闖入了大家茶余飯后的閑談,此后幾年長盛不衰。
人們歌頌他的品德,贊美他的功勛,認為官家選他協理政務,輔佐太子,簡直是英明神舉。
那時的太子是誰來著……我好像想不大起來了,反正還不是我們的小云。
明嘉二十年,這位太子年紀輕輕忽然就薨了,官家的病也不見好,趕快再選一個太子,就成了要緊事。
自從聽說了這事,我就心里惴惴不安的,常常睡不好覺。
我們離朝堂后宮甚遠,消息閉塞,這事情能傳到我們耳朵里,必然已經是發生了許久,經了許多人的口舌了。
小云怎麼樣了?他說要當上太子才有可能回來見我們,可他排行第九,還有好幾個哥哥母家出身名門。
那該有多兇險,再則這太子怎麼會好端端死了?官家生了什麼病能拖這麼久不見起色?
我不敢去想……
去東市,路過內城,我能看到里頭建筑的最高處。
煦城的皇宮恢宏磅礴地立在那里,風平浪靜,安靜祥和。
我卻仿佛從那金碧輝煌的飛檐斗拱上,看到一團團波詭云譎暗流叢生的疑云。
官家無力理政,儲位空懸。
朝政大權的天平劇烈地傾斜向那位風頭無兩的攝政王。
民間開始對他頗有微詞,尤其是那些識字吟詩的士大夫和秀才舉人,私底下說他大逆不道,把持朝政。
朝堂不穩,尾大不掉,似乎是要變天之前的壓抑前夜。
可老百姓的日子照常過著,不過是街坊四鄰多了個飯后談資,吃飽喝足偷摸摸說完聊完,各回各家。
我越來越頻繁地夢到小云,在夢里他還是幼年走時的模樣,獨自一個人蹲在巷子沙地上無聲地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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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連續夢到小云的第七個日頭上,小云回來了。
他依舊著一身黑衣,腰間素凈得連個玉墜香囊都沒有。
個頭似乎比以前更高了點兒,也更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