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他帶了個隨從,同他一樣素樸,并不引人注目。
發財去了東市鋪子,不在家。
他邁進家門的時候,阿爹在給花兒的弟妹們編草鞋,阿娘在洗衣服,我坐在灶房里燒火做飯。
他空蕩蕩地袖著手,同外頭的阿爹阿娘打過招呼,直奔了我這兒來。
我正專心燒火呢,外頭又沒動靜,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脖子就給人摟住了。
他蹲下來,從后面溫柔地圈住我的脖子,默了一個呼吸的時間,而后說:「寶兒,我回來了。」
我攤開一雙沾著柴灰的手,留心不碰到他干凈的衣裳,又驚又喜地問:「小云!見過阿爹阿娘了嗎?」
他松開手,在灶房里踱步察看起來:「見過了,就在外面。」
初時的驚喜退卻之后,我開始意識到一個問題。
去年他走時,同君燁的約定,要當上太子才能再回來。
所以他是太子了嗎?我們為何從未聽到消息?
我想問,可有根無形的刺卡在喉嚨里無法發聲。
他是太子了,沒有人能危及他了,大約那位燁皇叔也不大管得住他了。
可這意味著,他離我們更遠了。
此時此刻,我們一家人處在一個院子里,一個屋檐下,可無形的距離從未像現在這般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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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四處環顧了一圈,回頭來說:「這老房子不好,內城的宅子我翻修好了,你們今日跟我一起走吧。」
我就知道他一定會提這事兒,他如此篤定,那也不必問了。
如今,站在我眼前的,這個還未及冠的少年,已經是當朝儲君,未來天子了。
我躊躇片刻,還是問:「那詹親王……」
小云看了眼候在門外的隨從,微笑道:「不礙事,皇叔那邊沒問題。
」
我說:「可是你發財哥和發財爹還沒回來呢。」
小云含笑望著我,淺淺的抿著唇,仿佛壓著無盡的歡喜:「不著急,今天還早,阿爹腿腳不便,我叫了轎子,發財哥我差人去請了。」
我嘴上仿佛粘了膠水,半晌又道:「可是范小他們家……」
他依舊用那種很快活又克制的語氣說:「沒關系,范大哥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一塊兒接過去,宅子夠大,足夠我們生活了。」
「可是……」
我還要說什麼,卻被他破天荒打斷了。
記憶里小云總是安靜的聽,從不會打斷人說話。
他問我:「寶兒,你不想去內城嗎?」
我……我想嗎?
跟著他去敞亮干凈的大宅院,和所有人在一起,過錦衣玉食的生活,怎麼會不想呢?
我不是不想,我是擔憂害怕。
自從我們得知了小云的身份,我,我爹娘,我們所有人,無時不在擔心自己會成為他顯赫身份上的污點,成為他登基之路上的羈絆。
并不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而是我知道小云把我們看得太重。
偏偏我們又太低微弱小,任何一個他那個層面的人或事,落到我們身上,就猶如象蹄踩上一群蚊蟲,最終不過留下零星的血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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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什麼疑慮,我可以想辦法。」
小云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如果你要和發財哥商量,要和阿爹阿娘商量……我可以等,你們什麼時候愿意,我就來接你們。」
他那雙大而黑的眼睛里滿是我的影子,帶著探尋和關切,溫和得讓人聯想到毛茸茸一類的動物。
我忽然很愧疚,踮腳去摸他腦袋,安慰道:「小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不想,是怕麻煩連累你。
」
他搖頭,將我擱在他頭頂的手拿下來,似乎很抗拒我摸他頭:「寶兒,我再有兩三年就及冠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唇上隱約冒出的青色胡茬和青澀的稚嫩喉結,喃喃道:「對啊,好多年過去了,你都長成大人了。」
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對,我是大人了,你要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們。」
我的心柔軟得一塌糊涂,百感交集甚至有點鼻酸想掉眼淚。
多年前的大雪天,在我自己都還是個半大孩子的時候,撿了這個尚在襁褓的孩子,告訴他不要怕,家里能給他個窩,給他一口飽飯。
多年后的今天,他握著我的手叫我相信他,那怎麼能不信呢?
我吸了吸鼻子說:「都聽你的,等發財回來我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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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從外頭進來,嗔怪地笑:「啊呦,姐弟倆聊什麼,灶膛里火都熄了。」
她說著將我倆推了出去,說:「都去外面吧,我來做飯,發財快回來了,有什麼事兒,咱們吃了飯再說。」
我們出去,正遇上小云的另一個隨從和發財父子倆一塊兒進了院子。
吳發財高興得合不攏嘴,叉著腰迎上來,拉著小云左看右看,嘖嘖地笑。
小云稍顯尷尬,笑得有點傻兮兮的。
像個任人擺布的玩偶,乖乖由著發財上下左右地打量。
發財一會兒拍拍他的胸膛,一會兒拍拍他的肩膀,又是嘆氣又是嘖嘖,就是不說話。
大概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對于發財來說,已經快十一年了。
整整十一年,這是他第一次再見到這個大家共同的弟弟。
兩個男人,一大一小就這麼對望著干瞪眼好一陣子,互相憋不出什麼柔情蜜意的話來。
最后發財望望我家的煙囪,拍拍小云的肩膀拉他上飯桌:「飯好了,給我餓的,先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