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下人形影不離的伺候,我們總算是歡歡喜喜,舒舒服服地安下心來過日子了。
東市的鋪子照常開,發財和爹要常過去照看。
小云曾提過要給他們在內城再買兩個鋪面,省得來去奔波。
小孟和發財不約而同地拒絕了,說已經麻煩他太多,日子是自己的,得慢慢過。
小云說好,陪著我們這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吃了一回晚飯。
席上吵鬧,亂作一團。
小康快一歲了,范大哥的兒子正是最鬧騰嫌人的年紀。
倆孩子,一個哇哇地哭,一個撒歡兒地跑跳。
倆當娘的,怎麼吆喝叫喊都不管用。
男人們不管這些,三兩杯酒下肚,整上兩碟子小菜,仿佛聽不到似的,開始侃大山。
我和阿娘也喝了點兒酒,高興得臉上發脹發燙,互相說些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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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喝酒,何況還是度數不低的麥子酒。
我看著小云,一個看成了三個,左右飄搖。
「小云,你晃什麼啊?」
他伸手扶住我肩膀,溫聲道:「寶兒,我沒晃,是你喝醉了。」
我迷離著眼找阿娘沒找著,于是問:「阿娘呢?」
「阿娘有點不舒服,我送回去歇著了。」
孩子的吵鬧聲,吳發財和范大哥劃拳的聲音在我耳朵里變成了一堆無意義的雜音,扎得我額頭有點疼。
小云走近過來扶我,低頭說:「你先別喝了。」
我點頭,稍稍清醒了些,朝席上劃拳劃得火熱的發財揮揮手說:「吳發財,你也給我少喝點,不然別怪我半夜不給你開門啊……我先回去了。」
阿爹和發財爹都笑了起來,范大哥還不忘揶揄,說發財不光是守財奴,還是個耙耳朵。
發財露著獨臂的那一只膀子,叉著腰,也不惱,滿口答應著我。
小云扶著我出了中廳,穿過院子,去廂房我和發財的房間。
進了屋,我一屁股坐在炕頭上,頭暈目眩地想找水喝。
小云的腳步聲遠了又近 ,到跟前時,我手里多了一杯溫度剛好的白水。
他溫涼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很快地一觸即分。
我灌了口水,揉了兩下眼,抬頭看到他已經坐到我對面。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檀木小盒,里頭是一個珊瑚流蘇的翡翠步搖,紅綠色通透,交相輝映,煞人眼睛。
我酒勁兒下去大半,問:「這是?」
「那天送了阿娘玉簪,總想著再挑一個好的送你。」他取出步搖,眼角漫著清淺的笑意,「看看喜不喜歡。」
紅綠相間,做工高超精巧。
那只搖曳的步搖在他白皙修長的手掌上,襯得格外的好看。
我搖頭:「這太貴重了。」
他抿了下唇,訕訕地收回手。
過了會兒又道:「其實……給阿娘那玉簪是罕見的好玉料,那個更貴。阿娘都收了,你也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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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咯咯地笑:「小云,你看看我,灰頭土臉的一個村婦,戴這麼好看的步搖,別人八成以為我是偷搶來的。」
他緩緩搖頭:「你還記得當年你和發財哥成婚,我對你說的嗎?」
我吐出一口酒氣,腦子不大靈光:「什麼?」
「我說,你配得上這世間最好最好的東西,你們都是。」
他的話語里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虔誠的篤定。
我有了點兒印象,隔著炕上的小桌,啪嗒一聲合掌捧住了他的臉。
他的臉驟然展露在面前,我看到他瞪大了眼,漆黑的瞳子都放大了,濕漉漉地發亮。
我很認真地說:「謝謝你。」
他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抿了抿唇。
我摸了摸他的頭,溫柔地說:「小云,你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你為我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過去的所有壞事,都跟你沒有半分關系。」
他的眼瞳黑沉得像是墨色的鏡面,映著我半醉半醒的臉。
「我們不能太貪心了,不能有了失而復得的弟弟,有了大宅子,還奢求太多金銀財寶……」
「有關系。」
他再次打斷了我的碎碎念。
「如果我能早點擁有現在的一切,我能救人。我能救陳阿婆,能救發財娘,能救范小哥,發財哥也不會斷臂……寶兒……我是個軟弱無能的人。」
那些鮮活的人的影子重又浮現在我眼前。
我到這一刻才知道,那些逝去的靈魂沉重猶如巨石,牢牢地壓在我心上,同樣壓在這個沉默內斂的孩子心上許多年,折磨著他的心靈。
只是他沒機會說,亦不會說。
我不知道做些什麼才能給他寬慰,只能抱著他的腦袋,摟小孩兒似的拍著他的后背。
他長大了,高眉深目,輪廓分明,肩膀開闊,背脊寬厚,是個極其俊美的年輕男人。
可我忽然就覺得自己不會跟這樣的小云相處了,他在我的記憶里,總還是那個蹲在街角沙地上寫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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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你是個堅強勇敢的好孩子,死去的人肯定不想成為我們的負累。你不要自責了,我們……我們珍惜好當下好嗎?」
「好。」
他輕輕回應了我的擁抱,雙手觸到我后背時,手指微微發抖。
燈燭搖曳著越來越暗,四周靜悄悄的。
我有點累了,想抽回身。
他卻將我抱得更緊,高大的身軀將我淹沒,勒得我胸口有點悶。
小云身上有一股很清淡很舒服的味道,也許是什麼名貴罕見的木香,可惜我聞不出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