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就這樣,再待一會兒。」
他簡直太大個了,我又矮,有一種很奇怪的壓迫感。
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他不是當年那個孩子了。
我們是沒有血緣的姐弟,再親近也要避嫌。
我拍著他的后頸,像兒時寬慰街邊的流浪小狗。
「那就這樣再待一會兒,不過小云……你長得好高了,我沒辦法像小時候那樣抱著你到處跑,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摟摟抱抱……」
他默了很久,松開手臂,凝視著我。
他明明沒有表情,可那雙眼睛卻那麼安靜,那麼哀傷。
我最終還是收下那支步搖,再三囑咐他不要再給我們添置東西。
他平靜地答應,平靜地道別,平靜地出門離開。
此后很長時間都再沒來過。
142
吳發財第二天酒醒之后,問我們是不是吵架了。
說小云臨走時路過中廳的時候不太對。
我心里閃了下,問:「哪里不對?」
他說:「昨晚我們喝酒,他送完你路過中廳,我叫他,他不搭理我,走得飛快,跟家里著火似的。」
「那可能是急著回宮,沒聽見吧。」
我隨口說著,將醒酒的姜茶「啪」地一聲砸在他面前的桌上。
「再說了,你是哪門子皇親國戚?堂堂太子,不搭理你一個宿醉酒鬼,不是應該的嗎?」
他嘿嘿地笑,隨手擦掉臉頰濺上的茶水,仰頭灌了一口姜茶。
「唉呀你別罵我啊……我說真的,你們昨晚是不是吵架了?」
我長長地嘆氣,在他旁邊坐下:「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
「他好像過于在乎我們了,尤其是我,好像把我當成娘一樣的人,可我……我連娃都沒有,怎麼可能給他當媽呢?」
吳發財喝完了姜茶,抹了下嘴,點頭道:「也正常吧,這孩子可憐,小時候都是你拉扯大的,不認你當半個娘,難道認我?」
我焦愁地皺著眉:「你說個屁話,要是認你當娘也就好了。他都這麼大了,我聽說宮里的皇子,這個年紀都該成婚了……」
「嘁……你就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堂堂太子的婚事用得著你費心?」
吳發財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我也沒太放在心上。
可這天之后,小云就不來宅邸看我們了。
他的隨從來告我們,說官家病重,他要代理朝政監國,不得閑。
我們很是理解,還是平淡地過我們的小日子。
小云很像我們人生里的過客,來來去去,很幸運地同行了一段。
此后他都礙于某些東西,同我們若即若離,甚至漸行漸遠。
他離開我們太久,我們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
他來,我們打心底里高興。
他不來,我們也并沒有多想念他,生活照舊。
143
可是日子長了,總覺得古怪。
往后這半年,小康的周歲宴,他沒有來。
老孟頭的喪儀和下葬,他沒有來。
我阿爹的六十大壽,他也沒有來。
每次他都會差人送些貴重又得體的禮物來,托那人說些體己話,略作問候。
阿娘總是問我,小云是不是很忙。
我說忙,忙著呢,不是不愿意來看你們,他是大戶人家的繼承人,家大業大,操持起來,八只手都不夠嘞。
阿娘很擔憂,擔心他累壞身體,又總囑咐我親自去看望他。
阿爹也催,催得次數多了,我就愈發推脫不掉,只能先答應下來。
可我連皇宮大門都進不去,怎麼可能進得去東宮?
好在小云很快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年關前的臘月二十四,他回來了。
我從外頭采買些年貨回來,他正坐在廳里吃茶。
他朝我微笑,溫和的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并不過分親昵,也不過分疏離。
「寶兒,你回來了。」
他一如既往的樣子,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倒顯得我有些怪異了。
我遲鈍地放下年貨,連忙找話題:「……聽說這些日子,你很忙。」
他垂眼看著茶碗:「忙不完的,要過年了,總得抽空回來看看。」
「回來同我們一起過年嗎?那是好事,今年阿娘備了好些大魚大肉,我們……」
他搖頭:「寶兒,過年我須得陪著家里人,沒辦法陪你們過,所以提前回來,咱們一起過個小年。」
我們面面相覷,一時措手不及。
他每次回來,都是我們的大事喜事。
可我們從來不過小年,這點小云應該是知道的。
以前家里太窮,一年除了新年,多少個節都是權當沒有,能不過就不過,沒那麼多錢操辦過節。
這是我們第一次過小年。
144
家里人里里外外地準備晚飯。
小云被我們強行安置在中廳,喝茶吃果。
發財扛著長長的竹竿掃帚,打院子里過看見他,問:「你坐著干嗎?」
小云笑,說:「我本來想去膳房打下手,阿娘不許。我想去給你幫忙,寶兒也不許……」
發財仰著脖子哈哈大笑:「這娘兒們……算了,你換個打雜的衣服跟我來。我手不方便,幫我掃掃房梁屋頂的灰塵。」
小云高興地答應,衣服都懶得換,接過他手里的掃帚,跟著去了側廂房廊道掃灰除塵。
我從膳房去倉房尋裝蒸肉的大碗碟,路過穿堂。
看到吳發財正在揮斥方遒,上躥下跳地指揮著小云掃房梁上的蜘蛛網和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