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呢,說是到了馬上托人帶信回來報平安。」我擦了擦手上的水。
「你在忙嗎?」他低頭看著我紅通通的手。
「我洗衣裳呢,哎,咱們別在這里說,進去喝熱茶。」
他笑了一下,從繁縟的狐裘下伸出手來,將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放在了我手上。
「早說不該把下人全都遣散了,這大冷天,你的手生過凍瘡,沾了涼水又要復發的,這個給你。」
我提著那鹿皮包裹的手柄到眼前打量。
原來是個銅制的小手爐,圓圓的小小個,里頭燃著炭,外層裹著不易燃的厚布料,布料上一絲不茍繡著山水畫。
「天嘞,手爐還有這麼精致的嗎,真是見識了。」我笑著接了過去,煨在手里。
小云看著我大驚小怪的樣子,垂下眼輕聲笑,簌簌的睫毛挨挨擠擠,遮不住他眼睛里的亮。
他又將狐裘解下來披在我身上,仔細打了個結:「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里有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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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了大佛寺。
這座隸屬于皇家的寺院。
護城河繞了內城一圈,沿著這座寺廟的背面,川流而過,一路向南越過亙古的平原和高山,最終匯入遙遠的大海。
我們站在那條沉靜的河流前,灰白色的石桌和石凳的旁邊,立著一棵突兀而崎嶇的梅樹。
枝頭的紅梅已經臨近枯萎了,怏怏地耷拉著,花瓣落了一地。
河邊的風吹來,我抱緊了溫暖的手爐。
小云穿了一身白,連束發的帶子都是白的。
誰也沒有說話。
他只是仰頭看著那棵樹,很久之后才對我說:「寶兒,這是我娘。」
「你娘……容貴妃?」內城住久了,難免聽到很多閑言碎語,我對小云的身世一知半解。
他點頭,既不難過也不歡愉,淡淡地望著那樹。
好似那樹上真有他母親的靈,在用那帶著寒涼的香氣輕撫他的臉頰。
我難以理解他的說辭,猶豫著問:「這棵樹怎麼會是……」
又一陣風掠過河面,梅樹瑟瑟地抖,細小枯萎的花瓣漫天飄散。
有些落到小云的頭發上,濃郁的黑點綴著深沉的紅,平添了幾分凄美。
他說:「你還記得當年我和大家過的最后一個年嗎?」
我說記得。
他從額發上摘下一片花瓣,攤在手心,語聲曠遠溫和。
「我娘就死在那個晚上,自盡的。這得謝謝燁皇叔,他幫我娘滿足了最后的遺愿。骨灰的一半埋在梅樹下,看著我長大。一半撒進河里,回家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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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自盡呢……我聽說當年容貴妃很得官家歡喜的。」
這麼多年了,我依舊無法理解,是什麼樣的原因,才能逼得一個母親將自己不過半歲的孩子遺棄荒野,自生自滅。
我沒辦法忘記那個小小的漂亮的孩子蹲在巷子口,沉默哀傷的望著行人的樣子。
那些溫馨又夾雜著苦澀的記憶是我對小云無限憐愛的根源。
小云平靜而悲哀地凝視著我。
「因為我的父皇是個奸淫犯,他強暴了我娘,擄她回宮,做了禁臠。」
「寶兒,我不是在愛和期盼里出生的,我父皇掠奪了我娘的一切,我是一場侵略的殘忍暴行的產物,你懂嗎?」
我披著他厚重的狐裘,抱著他溫暖的手爐,心卻好似給人按進冰窖里,冷得四肢的血液都凝滯了。
民間獵奇的傳聞和畫本只知道小云的娘是個江南水鄉孕育出來的奇女子。
風華絕代,容貌驚鴻,位至貴妃,尊寵無邊。
沒人知道她悠閑平靜的少女生活是如何破裂粉碎,如何被這潑天的榮華富貴毀滅。
我望著那迢迢往外延伸出去沒有盡頭的河,回家的路多遠啊,小云的娘有如愿回到家鄉嗎?
「小云。」我柔聲喚他。
他慢慢回頭,微微瞇起眼睛,神情迷惘得像是從深淵獄口被我喚回了靈魂。
我對他說:「你不是在愛和期盼里出生的,但你是在愛和期盼里長大的。我和發財,阿爹阿娘,還有范小和小孟,我們愛你,你的名字就是我們當初對你……最美好的期盼。」
可惜這期盼落了空,但愛還在,我希望這份愛能填平那些溝壑和裂痕。
153
他張了張唇,而后抿成一條線,幾乎是難以自抑地朝我走近。
顫抖的手伸出,又收了回去。
他很苦很苦地微笑了下,空落落地道:「我很想抱抱你的。」
我想說可以,沒關系,我想為我之前的所謂嫌隙和避嫌道歉。
可他卻沒給我這樣的機會,岔開了話頭。
「你肯定很疑惑吧,我娘除夕夜死的,元宵過了我才過來祭拜。」
我從小云那里知道,容貴妃故意觸怒了官家,給送到大佛寺「修行」。
她是在大佛寺生下小云的,幸得君燁替她掩藏,直到生產后半年才叫官家發覺。
她自己躲不掉,逃不了,又怎麼肯叫她初生的孩子隨著她一起墜回吃人不見骨血的深淵。
她央求君燁送小云和她的貼身侍婢出城,出城的途中,遭了官家的攔截,君燁派去的人手為了掩護小云,一個也沒能回來。
君燁自己也因此惹怒了皇帝,受了罰。
僥幸逃脫的侍婢,張皇逃竄,陰差陽錯帶著孩子去了西郊,千不該萬不該,落腳到了當年那處乞兒流浪漢聚集的破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