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薄陰暴斃了。
墻倒眾人推,以前同他結過怨,受過他打壓欺辱的人,紛紛把一些有的沒的罪證罪狀鋪天蓋地地散播,將他描繪成一個三頭六臂,飲血啖肉的妖魔奸臣。
短短三日不到,他便成了一個手弒雙親,毀掉殤陽軍,坑害數萬將士于蠻夷戰場,置皇家威嚴于腳下的卑劣惡鬼。
我還記得他的樣子,沒有官老爺都有的高傲貴氣,反倒是一身陰沉不羈的匪氣。
固然是怪異,可行為舉止皆如常人,自然也不是地獄來的妖魔。
于我而言,他不過是個見過一面半的陌生權貴,死生與我何干,我最多也不過是嘆口氣,感慨二三。
可范小和發財娘的忌日都要到了,我連感慨的空閑也沒有了。
我們兩家計劃著湊在一塊兒帶上東西出城去墓林看看他們。
發財不同意,說內城自從薄王爺死后,有些不太平,這兩天光從他鋪子前給押走的人就好幾撥了,估計上頭在搞什麼大清洗,萬一牽連無辜,可不是好玩的。
165
大家散了,我預備出門去買紙錢香燭。
麥子酒也要買,阿爹因為身體的原因早就不喝酒了。
發財叫住我,讓我先別著急。
他從腳后提出一小壇女兒紅,又摸出兩個杯子,滿上,說:「日子都好過了,怎麼還能給范小喝麥子酒,那玩意兒多難喝?」
我坐下看著那杯酒:「我不喝酒,你該不會忘了吧?」
「誰說我這杯給你倒的?這是范小的。」他張開手指,將那杯酒劃到空無一人的石凳前,「你嘛,你陪著我們喝就成了。」
「可離他的忌日還有些日子呢。
」
他神神叨叨地搖頭,喝一口酒,用力閉上眼,滿臉的褶子。
「那是我騙他哥哥嫂嫂和小孟的。」他暢意地「嘖」了一聲,睜開眼,「范小的忌日就是今天。」
「去年你怎麼不說?還有前年……」我不知道該生氣還是難過。
「大概……大概是因為前兩年咱買不起這上好的女兒紅,我不好意思在他忌日找這小子喝酒。」
他又給自己滿上:「寶兒,我可是他大哥,兄弟忌日,一壇好酒都買不起,多丟面兒啊!」
我略有些哽咽:「可你何必要騙我們,人都沒了,哪天沒了不是一樣的……」
「還真不一樣。」他淺淺地噙了口酒。
「我當時怎麼跟你們說的來著?說他沙場上受了傷,給人抬回來,救不活了,交代了一切,人不清醒了,嚷嚷著要吃小孟熬的肉粥。我到處求了點兒米給他熬了碗白粥騙他說是肉粥,給他吃了才咽氣的。」
「他娘的,我怎麼這麼能編呢?」
他仰頭滿飲,五官皺巴成一團,將那杯酒又推到我跟前。
「死人哪兒喝得著,你也嘗嘗吧,多好的酒,貴的還真是一點兒不剌嗓子。」
我舔了下杯沿,辛辣刺鼻的味道蔓延進唇齒,留下一股特別的香甜。
發財看著我,平靜地說:「其實吧,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著。戰場上撒個尿的工夫就能死一摞人,他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兵,什麼時候死在哪兒的,誰知道啊,要是躺尸的位置不好,估計尸體都給鐵馬蹄踩爛了。沖鋒完了,他那伍長清點剩余,發現沒這人,才讓同鄉來通知我過去斂遺物。什麼遺言,白粥,我都瞎編的,那會兒哪兒吃得上粥……」
「你別說了!」
他怔住,望向酒壇子,目光滯澀。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我從后面抱住他的脖頸,使勁兒蹭著他的腦袋。
這一年,我們沒有出城為范小和發財娘掃墓燒紙,改成了各家自己在院子里祭拜。
166
我們是極其幸運的。
發財說,這幸運,一半托了小云的福,一半托了范小和發財娘的福。
大約他總還想著,冥冥之中,有了他們的庇佑,讓我們能擁有之后這幾年平淡美好的日子。
他送我的那塊江南刺繡大家親繡的手帕,我寶貝似的收著,匣子裝好擱在柜頂。
發財幫我穩著高腳木凳,看著我那滿滿當當擺滿的衣櫥柜頂:「東西買回來就是用的,收起來不用有什麼用?」
我懶得搭理他:「你懂個鬼,這里頭都是能傳家的寶貝……有你當年成婚給我打的那對鐲子,死沉,顏色還不純,我都不好意思戴出去,這玩意兒傳給你兒子人都嫌棄。」
我伸手從最里頭摸出來一對黃不拉嘰的鐲子。
「還有……」我踮著腳又摸到一個匣子的邊角,「還有小云送的那套婚服,搬家后也讓花兒送過來了。這東西當傳家寶還算合適。」
發財按著我的腳踝,嗤笑道:「哪兒有人傳家寶是婚服?」
「可惜給我拆了又補,總是敗筆。」我自顧自說著,又摸索到匣子之上的木盒,「對,還有小云送的那個步搖,太好看太貴重了,我也戴不出。」
發財在底下說:「你這人怎麼這麼難伺候,我送的嫌粗陋俗氣,小云送的又嫌太貴重。」
我收回手,拍拍灰塵,摸摸素凈的發鬢,摸到那枚毫不起眼的銅簪子。
「這個就挺好,合適。」
發財抬起頭,愣愣地望著我,嗤笑出聲:「你當年也說不好看來著,還說有琉璃珠子的步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