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年少不懂事……你怎麼記那麼清楚?專門揭人短!」
我抬腳不輕不重地踢了下他肩膀,他也不避讓,還是扶著凳子。
「說起來,感覺那真是好久遠的事兒了,咱們都快三十了……」他忽然這樣感慨。
我跳下木凳,走到面盆邊洗手:「那是你,我可比你晚呢。」
我們吵吵鬧鬧,拌著嘴出門去后廚,我做飯,他一只手淘米洗菜,比很多人都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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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前,天色未暗時,店里雇來的伙計忽然從東市跑過來。
說有個客人來退布,送回來的布匹不是崩了線呲了毛,就是褪了色染得到處都是。
發財說:「不可能,驗了是我們店里出去的嗎?」
伙計答是,說花兒還在店里苦苦支撐,那客人等著他來給個說法。
發財隨手用碗布擦擦手,一邊往外走,一邊又問了些話 。
我送到門口,他擺手道:「回去吧,這情形也不是頭一回,這邊趕馬車走近,給我留飯就成。」
發財爹跟著他一塊兒:「我也去。」
「爹,犯不著,沒多大事兒。」發財揮手趕鵝似的吆喝著出門去了。
發財爹卻似乎從他這隨散的舉止里感受到侮辱和輕視。
自從上次發財不讓他同去江南之后,他總心里憋著氣。
「鋪子是你老子我一步步盤下來的,我憑什麼不能去?」老爺子三步并作兩步,鉆進了馬車里。
吳發財聳肩攤手,一臉哭笑不得,亦步亦趨追上去,好聲好氣地哄道:「爹,不是這意思,好好的耽擱你吃飯干嗎?真有什麼大事兒我再請你出馬成吧?」
馬車里靜悄悄的,顯然是沒人買他的賬。
發財討了個沒趣,抄上馬鞭,坐上車沿:「誒,得咧,走吧,咱爺倆一塊兒去。
」
「對了,寶兒,我洗的米,那悶的臘肉飯,給我多留點。」說罷他低喝了一嗓子,趕馬出了巷子。
我悄悄罵了他一聲不要臉,回后廚取出海碗,給這個不要臉的盛滿了臘肉飯,壓滿了渾圓的頂,擱在蒸鍋上溫著。
飯桌上阿爹問起,我簡單說了句,大家都沒怎麼在意。
常年做生意,不可能避免所有的東西都沒問題。
客人買回去的布有問題退貨的,我送飯或是看店時,也見過。
更有甚者,同行相欺,故意將買回去的布磋磨折損,做成有問題的模樣上門來找茬。
不過這都不是大問題,發財都能處理得很好,總能給客人一個說法,給歹人一個啞巴虧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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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回好像不一樣。
他去得太久了。
晚飯過后很久,阿爹阿娘已經睡下了,我坐在院子里等他。
夜幕四合,倒扣在院子的四個角,仿佛一塊純黑的布匹。
我從發財那里知道,黑布是比彩布要貴的。
黑最難上色,也最難保色,是最容易褪色的極其難看的顏色。
而今我頭頂正有這麼一塊兒純粹深濃的黑布,黑得能吸入燈燭的光線,黑得發亮,像是材質上好的蠶絲錦緞。
灶上的飯,我已經添了兩回柴火了。
等到連炭火都快冷卻的時候,我決定出門去看看。
提著燈籠走到他回家必經的巷子口,我撞到了花兒。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明明看到我這麼大個人提著燈籠也不曾看到。
燈籠被他撞得晃來晃去,明黃的燭火晃晃悠悠,映著他因為瘦弱而崎嶇嶙峋的臉頰骨骼。
花兒拉著我的袖子:「寶兒姐!發財哥和老爺子給抓進牢里了!」
燈籠又晃了起來,這回不是誰撞的,我死死地捏著它的木柄。
我反手按住了他發抖的手臂,吸了一大口冷涼的空氣,無論如何也要在這個慌了心神的半大孩子面前穩住心神。
「你先緩口氣,我們先去府衙的監牢,路上仔細說說怎麼回事。」
我們轉出了巷子,四周開始燈火通明,人聲沸耳。
對于街市來說,此時尚早。
到了明處,我才看清楚,這孩子,一身的血。
袖口,后背,前襟,有些是濺上去的,有些是蹭上去的。
這是誰的血?
花兒無聲地哭,并不出聲,只哆嗦著肩膀一個勁兒用手背抹眼淚。
他說:「寶兒姐,他們帶了好多人,他們打人,那麼多人,真是往死里打……發財哥和他們打了起來,現在人都給官兵抓進牢里去了。」
我心悸得無法喘息,只能拼命攥緊了提燈,拽著花兒的袖子往府衙的方向徒步疾行。
「花兒……花兒……聽姐說,說仔細些,為什麼會打架?他們要賠錢,那就賠他們好了,發財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怎麼打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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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說發財和爹去到店里時,店里人還不多。
只有兩個侍從模樣的人捧著好幾匹慘不忍睹的布。
發財查了賬簿,發覺這布是三日前賣出去的。
三日前賣出去的布,無論如何磨損盥洗,都不至于如此破損褪色。
兩人嘰嘰歪歪不肯走,就要他十倍照賠。
發財不愿意,這批布是店里最好的,當日足足賣出去六匹之多,十倍照賠不是小數目,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來。
且這兩人橫豎看著都像是故意來碰瓷的。
發財先是好言安撫,又是請他們喝茶,又是要補送布匹,兩人都不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