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哼哼唧唧地小聲笑,似乎是怕大笑會牽動傷口。
「牢里有飯啊,你怎麼想的,大老遠帶碗飯過來。」
「我怕你餓……你到底吃不吃?」我眼眶又熱起來,連忙抬起頭眨眼。
「……吃。」
發財腫著腮幫子,臉上掛著個歪歪扭扭的笑,眼睛卻紅了好大一圈。
我幫他端著碗,他只能用完好的那只手扒拉飯。
這場景旁人看來辛酸又滑稽,可只有我們,會覺得溫馨安慰。
他努力地扒拉了幾口,塞了滿嘴,緩慢地咀嚼,緩慢地下咽。
「寶兒,你盛得太多了,我吃不完。能給爹送點兒去嗎?他也傷得重,可是我年輕,我挺得住……我擔心他,你能先過去給他送飯裹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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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帶的銀錢大約真不夠再買通一回獄卒,單這一回就磨破了嘴皮子。
這些獄卒似乎很忌憚什麼。
發財看我的神色就知曉了大概,道:「沒事兒,我會吃飽,我會好起來,才能出去收拾鋪子……這群蠻不講理的惡奴,壞了我好些布匹……」
我遞了碗水給他:「花兒說領頭的是什麼侍郎公子,你曾得罪過他嗎?」
「我上哪兒得罪?這樣的紈绔子弟會來東市買布送人?」發財鼓著腮幫子咀嚼,像是牛在嚼干草,緩慢,麻木。
「那這就不是偶然,而是蓄謀的針對。發財……衙門給你們定的罪是襲擊官家子弟,這事可不好辦,還不知道如何處罰。我們現有的家底兒已經快掏空了,想是沒辦法贖你們出來。」
我急得耳朵發熱:「你說,要怎麼辦啊,你都傷成這樣了,爹那麼大年紀,萬一……」
發財一言不發地扒拉著飯,硬是吃完了,喝一口涼水,打個飽嗝,問:「你們打點人花了多少?」
「二百二十兩。」
他驚訝地瞪大眼睛:「怎麼會這麼多?我記得東市的衙門算不得大,想見個人至多幾十兩也就夠了。」
我那時不知道,被發財打傷了的那人,是刑部侍郎的兒子,傳話說要嚴加看管。
刑部掌刑罰,四舍五入算是頂頭上司,難怪那獄卒畏畏縮縮一直不肯帶我來見人。
發財沉默了,第一次沒能立時告知我如何化解。
如果連他都不知道怎麼辦,那憑我能做些什麼?
如今還有誰能救我們。
我想到了小云,我只能想到他了。
我對發財說:「待會兒我求獄卒把藥和吃食給爹送去,你們別著急,先養著傷。我……我去找小云,他肯定有辦法的。」
發財憔悴地看著我,忽然說:「媳婦兒,我覺得我錯了。」
「你錯什麼了?」我背過身收拾碗筷包裹,拐角處獄卒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他壓著聲音,低沉阻塞,神情很難過:「我不該打他的,誰知道會像個紙片,那麼不經打。我還只有一只手呢,唉……他的人打了咱爹,我沒忍住。」
我背上包裹,難得溫柔地摸了摸他臉上青紫的腫塊,碰了碰他的額頭。
「沒錯兒,活人難道還能憋著氣白挨打嗎?我去找小云,讓小云收拾這群畜生。」
說完我迅速地走出牢房,生怕自己再掉眼淚。
「寶兒。」發財叫住了我,「店里毀了的布,你讓花兒都收著,我出來了,裁成短料,便宜賣也是一樣的。」
我背對著他,猛點頭:「記住了,我明兒去跟他說,你睡吧,沒準兒明天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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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不知道去哪兒找小云,我只知道他住在宮里,可我進不了宮。
范大哥載了我去西華門,這是離我們最近的宮門。
這會兒已經后半夜了,天氣冷得凍人手指頭。
我們問了不讓進,于是抱了剩下的銀子和首飾珠寶去請求通融。
誰知這舉動竟惹怒了守衛,怒將我們的銀兩都砸到地上,呵斥我們不許逗留,不然就要抓起來下獄。
我們只好駕著馬車離遠了些候著。
范大哥勸我回去,說既然是下了獄,府衙那邊肯定還得開堂審問,不會急著定罰。
可我不愿意,我的感覺很不好,發財和爹在牢里多一刻,我的心就多煎熬一刻。
我想等,這邊離我家算近的,他要來看我們,說不定會從這里出來呢?
「范大哥,你先回去吧,我等不到人就自己回去了,你們明天還得開門做生意,在這里耗著也不行,嫂子也擔心你。」
我如此勸了三四回,范大哥終于是肯回去了,卻將馬車給我留下,說是夜里涼,讓我在馬車上等,困了還能睡會兒。
高聳的宮墻屹立在我身后巋然不動,我站在更深露重的宮門前,看著范大哥的背影,眼底發熱。
西華門很高,高得需要仰頭才能看到最高處的飛檐斗拱。白日里,它是明黃色,門的內側和拱頂刷著朱漆,襯得里外進出的轎子馬車們華貴美麗。
眼下四處都是黑,遠遠看去更像吃人的嘴,長明燈是那唇周亮閃的蜜,內里黑洞洞地大張著,灌出陰冷的風。
這風不像西郊夾砂帶土的「毛刀子」,更像是潮濕陰冷的地底吹來的,拂過人身,仿佛會黏在身上往里沁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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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上,兵荒馬亂里,我和許多人短暫地道別。
我還不知道,有些人,這一別就是終生。
此后經年,天人永隔,我再也不能見到他們對我說話,對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