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抓著我唯一可能的希望,固執堅定地站在偌大空曠的宮門口,等著一個虛無縹緲,可能并不會出現的人。
我對守城的侍衛說我和太子是熟識,希望他們進去通傳一聲,讓我見上一面,有急事想要求他。
侍衛們見我不肯走,趁著領頭的不在,聚過來,聽我說完都哈哈大笑。
「你這小娘子,還認識太子呢?吹牛皮都不打草稿。」
「還通傳,我還想去東宮當差呢,既然你認識,要不先給引薦引薦?」
我臉上燥熱,按耐住所有的屈辱和委屈,固執地道:「我和小……太子真是很熟識的,麻煩你們給問問吧。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有年長的勸我:「不是我們不幫,我們這品階,話兒啊,傳不到東宮里去,聽說太子近日忙著呢,你緊著回去吧,別等了。」
我慘白地笑笑,一聲不吭走回馬車邊,坐在車沿兒上,搓著凍僵的手。
眼下只有小云能救我們了,我沒有辦法能聯系上他,只能用這種蠢辦法。
我不敢去想,如果他走別的門進出呢?如果他近日都不會出來呢?
我們等得起嗎?發財等得起嗎?
我不知道。
這一夜,我站在西華門煎熬踱步,對我正在失去的那些溫暖和鮮活,亦是一無所知。
有些事的發生,就是那麼冷酷。
毫無預兆,不聲不響,緘默殘忍。
等旭日初升,等尸骨冷卻,等塵埃落定,總有人拍拍你的肩膀說「節哀順變」。
175
天約蒙蒙亮時,我看到了光。
起初我以為是清晨的霞光,后來那霞光越來越大,燒成了經久不滅的大火。
整整一片街道,像是捅了蜂巢,嗡地炸開,轟然躁動起來。
灼熱的風裹著灰燼,飄灑進我的視線,那是我家的方向。
我最后回頭看了眼西華門。
那里連個幻象也沒有,宛如一座人跡罕至,寸草不生的金色囚牢。
我駕車回宅子時,這場火已經燒過了最旺的時候,很多男人和官兵在提水滅火。
門口那兩尊用來晾曬干菜的石獅子被熏得焦黑,頭上覆蓋著黑色的灰燼。
門框上的牌匾燒掉了半截,砸在門前的石階上,官兵們拖著那匾往外走,擦出一地的灰黑。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下的馬車,怎麼從那群圍觀百姓中擠進去。
我一個字一個字對他們說:「我是這家里的人,我阿爹阿娘還在里面,你讓我進去看看。」
他們攔住我,說火沒完全撲滅,里面很危險。
這條街是連片的宅子,這把無名火,一口氣燒毀了六七家人。
到處都是幸存的人捂著傷口,抱著或死或傷的孩子親人在哀叫哭號。
我耳朵里嗡嗡地響,跌跌撞撞沖過去,甚至試圖從他們胯下爬進去。
那是我阿爹,我阿娘啊……
「寶兒姐……」
有人叫了我很多聲,我沒有聽見。
很多人想從官兵圍起來的柵欄下鉆進去,我也去了,很努力想要鉆進去。
柵欄上下都是尖的,勾住我的衣服,發出撕裂的響聲,我也沒聽見。
尖刺割傷了我的背,我也沒有感覺。
「寶兒姐!」
撕裂的喊聲將我拎出了沒有聲音和痛覺的海洋,我看到了小孟。
我于是跪起身,伸手去拉她:「小孟啊……你看到我阿爹阿娘了沒有哇?他們也出來了吧,安置在哪兒了?」
小孟的半邊臉像是濕腐脫落的稀泥,頭發也給燒掉了大半,只有兩只碩大的眼睛漣漣垂淚。
她牽著小康,一大一小齊齊抱住了我,歇斯底里,放聲慟哭。
我顫抖地摸著小康異樣通紅的臉,滿耳充斥著母子倆的哀泣。
「……為什麼要哭啊?什麼意思啊?」
176
時隔多年,我依舊覺得萬分地悔恨。
當時阿爹阿娘想要陪著我一起去看發財,如果我答應了該多好?如果我沒有勸范大哥回家該多好?
如果……如果最初的最初,我沒有撿到小云該多好?
我這雙手沾了多少人的血?我間接害了多少人?
這場大火,燒沒了我的爹娘,也燒沒了小孟唯一的兄嫂。
范大哥一家人做錯了什麼?他們早上還得去東市開門做生意呢,他們的孩子今早應該去學塾上早課呢……
只有小孟,因為素來睡眠極淺,醒察得最早,才能在大火蔓延之前,用一身燒毀的皮肉換了母子倆的命。
小康一直在流淚咳嗽,大概是被煙熏的。
我翻出昨夜沒有用完的傷藥,草草給小孟換了布帶。
那些燒得透出熟肉味道的皮肉,黏在衣裳上,一碰,她就咬緊了后槽牙,渾身篩糠似的抖。
我不敢哭,眼淚是咸的,要是落到肉上,不知道得多疼。
我們沒地方去了,除了彼此和一輛幸存的馬車,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只能一齊坐在馬車上等火滅。
我們到底在等什麼呢?是一個奇跡?還是一份僥幸?
直到正午后,火勢才完全撲滅,宅子都燒成了一片,看不出誰家是誰家了。
官兵們在上面走來走去,將形狀各異的焦尸從廢墟底下刨出來,整整齊齊擺在巷子里。
我們一具一具地去認,可燒成那副模樣,有些甚至是殘缺不全的,什麼也認不出來。